1.
周五晚上八點四十七分,市一院心內科VIP病房外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得人鼻腔發酸。
掛鐘「咔噠」一聲,剛跳過第二十七下。
我站在不鏽鋼長椅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陳序。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深藍夾克,領口微微磨損,整個人縮在陰影里,像一團被揉皺的廢紙。
「去交費,先交二十萬。」我遞出一張黑金卡,語氣不容置疑。
我是林曼,一家知名公關公司的危機處理總監,年薪兩百八十萬。在這個家裡,我負責賺錢,陳序負責那點微薄的工資和所有的家務。我爸突發心梗,正在裡面搶救,這時候錢就是命。
陳序沒動。他抬起頭,那雙平時總是溫吞順從的眼睛裡,此刻布滿了紅血絲。

「沒聽到嗎?去交費!」我的聲音提高了幾分,高跟鞋在地面敲出急促的聲響。
陳序突然站了起來。他動作很慢,從懷裡掏出那個我也有一張的家庭公共帳戶副卡。然後,當著過往護士和病人家屬的面,他手腕一抖。
「啪。」
那張象徵著我身份和財富的卡,像垃圾一樣被甩在冰冷的金屬椅面上,滑出三十厘米,停在我的手邊。
「你自己看看,你卡里還有多少錢。」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吞了把沙子,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決絕與疲憊。
我愣住了。結婚五年,陳序連大聲跟我說話都沒有過。他是高校檔案館的修復師,一個月八千塊,性格像那些發霉的舊紙張一樣沉悶。今天他瘋了?
「陳序,你什麼態度?我爸在裡面躺著,你在這跟我演什麼戲?」
我一把抓起卡,憤怒地掏出手機打開銀行APP。這張卡彙集了我大部分的工資,除了每年雷打不動給爸媽轉的九十萬「孝敬費」,剩下的都在這裡由陳序打理。我預估裡面至少還有三百萬。
指紋解鎖,小圓圈轉了三秒。
那三秒里,我想好了一百種罵醒他的詞。
螢幕亮起。
可用餘額:14.60元。
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眼花了。我揉了揉眼睛,再看一遍。沒錯,十四塊六毛。連一杯星巴克都買不起。
血液「轟」地一聲衝上頭頂,我的手開始劇烈顫抖,手機差點砸在地上。
「錢呢?」我猛地抬頭,死死盯著陳序,「我的錢呢?陳序!那裡面幾百萬,你拿去養誰了?你是去賭了還是去嫖了?」
走廊里的人紛紛側目。我顧不上體面,一把揪住陳序的衣領。他比我高一個頭,卻任由我拽著,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說話啊!啞巴了?每年我給家裡那麼多錢,你說沒就沒了?」
陳序任由我搖晃,直到我力竭鬆手。他整理了一下衣領,嘴角扯出一抹極淡的、近乎悲憫的冷笑。
「林曼,這三年,你真的不知道錢去哪了嗎?你每年給爸媽轉九十萬,你覺得夠嗎?」
「你什麼意思?九十萬不夠他們花?他們住的小縣城,物價能有多高?」
陳序看著我,眼神像是在看一個裝睡的人。
「你去問你那個好弟弟。」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就走。
「你給我站住!我不許你走!我爸還在搶救!」我嘶吼著。
陳序沒有回頭,只有一個蕭瑟的背影。也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注意到他的皮鞋。那是一雙我不認識的雜牌皮鞋,後跟已經嚴重磨偏了,走路時腳踝會不自覺地向外歪。
而上周,我剛給弟弟林強買了一雙八千塊的限量版球鞋,寄回老家時,我還特意囑咐那是「姐夫的心意」。
一種莫名的恐慌,像細密的針尖,扎進了我的心口。
2.
母親的電話就在這時候打了進來。
「曼曼啊!手術費交了嗎?醫生又在催了!你那個死鬼老公呢?關鍵時刻人影都不見,他是不是想害死你爸啊!」
母親的哭嚎聲尖銳刺耳,隔著聽筒都能想像到她拍大腿的撒潑模樣。
「媽,卡里沒錢了。」我儘量讓聲音冷靜,但尾音在發抖。
「沒錢?怎麼可能沒錢!你一年賺那麼多,是不是那個陳序把錢捲走了?我就說這種窮酸男人靠不住,你當初非要嫁!曼曼,你弟剛才說他在樓下等你,好像有急事,你先給他轉點錢,別管那個陳序了,先救你爸要緊啊!」
掛斷電話,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喘氣。
不對勁。
陳序不是那種人。他有潔癖,不管是修書還是做人,都容不得一點污漬。我們結婚五年,他從來沒向我伸過手,甚至連我給他買的名牌表他都不戴,說怕被修復藥水腐蝕。
如果他沒拿,那錢去哪了?
我重新打開手機銀行,調取近三年的流水。
螢幕上密密麻麻的支出記錄讓我眼花繚亂。但我很快發現了一個規律:除了每月的房貸、水電和極少的買菜支出外,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筆大額轉帳。
五萬、十萬、三十萬……
收款人全部顯示為「他行匯款」,備註欄里要麼是亂碼,要麼是奇怪的代號:「A-12」、「B-09」、「C-Final」。
看著那些曖昧不清的代號,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陳序大學時的初戀好像姓安,那個「A-12」難道是……
每一筆轉帳的操作時間,大多是在深夜。
我的心涼了半截。深夜轉帳、巨額流出、神秘代號……這完全符合背著我養家外有家,或者被什麼人勒索的特徵。陳序,你平時老實巴交,背地裡竟然藏得這麼深?
我必須找到證據。
把繳費的事情暫時託付給剛趕來的公司助理,我開著車瘋了一樣往家趕。
推開家門,屋裡黑漆漆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除霉劑和舊紙張的味道,那是陳序身上特有的氣息,以前我覺得安心,現在卻覺得諷刺。
我衝進臥室,拉開衣櫃,開始翻找。
我要找他的私房錢,找他的借據,找他出軌或者賭博的蛛絲馬跡。
然而,當我把他的衣服一件件扔到床上時,我的動作慢了下來。
他的衣櫃空蕩蕩的。除了幾件工作穿的深色夾克,只有三件換洗的白襯衫。我拿起其中一件,領口已經被洗得磨白起毛了,袖口還有一處不起眼的縫補痕跡。
這是我三年前給他買的,當時打折,三百塊一件。
我又拉開抽屜,翻到了他的剃鬚刀。那是我們剛戀愛時我送他的禮物,型號老得早就停產了。刀頭的網面已經破了一個小洞,手柄上的防滑膠皮因為常年使用,磨得發亮,露出底下的塑料原色。
我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一個揮霍了幾百萬的人,會連一個兩百塊的剃鬚刀頭都捨不得換嗎?
就在這時,我的目光落在了書房那扇緊閉的門上。
陳序的工作性質特殊,書房裡堆滿了各種待修復的古籍和化學藥劑,他平時不讓我進,說是怕我弄壞了文物,也怕藥水傷了我的手。
以前我尊重他的隱私,從不踏足。但現在,那裡是唯一的盲區。
我衝過去,擰動門把手。鎖了。
我從玄關的備用鑰匙盒裡找出鑰匙,顫抖著插進鎖孔。「咔噠」一聲,門開了。
書房裡沒有我想像中的金屋藏嬌,也沒有賭博機。只有滿牆的書架,和一張巨大的工作檯。檯燈還亮著,上面壓著一張還沒修完的民國地契。
我發瘋似地翻箱倒櫃。
抽屜里是各種型號的鑷子、毛筆、漿糊。
直到我拉開最底層的那個帶鎖的大鐵櫃。那個柜子,陳序說是放貴重客戶資料的。
暴力撬開鎖扣的那一瞬間,一個黑色的檔案盒掉了出來。
檔案盒很沉,上面貼著一張標籤,只有三個字,是用毛筆寫的,力透紙背:
【無底洞】
我深吸一口氣,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打開了檔案盒。
沒有現金,沒有情書,也沒有前女友的照片。
映入眼帘的,是滿滿一盒子的紙。
第一張,是一張《民間借貸糾紛調解書》。
借款人:林強。擔保人:林曼。
我看清那兩個名字時,腦子「嗡」的一聲。林強是我弟弟,這我知道。可我什麼時候給他做過擔保?
我仔細看那個簽名。那是我的名字,字跡很像,但筆鋒的勾連處有一絲生澀——那是有人刻意模仿我的筆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