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把車停在樓下,狠狠搓了一把臉,手指上殘留著廉價的風油精味,那是跑了十個小時網約車的證明。腰椎像針扎一樣疼,我貼了一張膏藥,深吸一口氣,準備迎接家裡的「那尊佛」。
抬頭看了一眼自家窗戶,燈亮著。我心裡那股無名火,「騰」地一下就竄了上來。
推開門,一股濃烈的旱煙味混著劣質香水味撲面而來,嗆得我差點乾嘔。客廳里,那雙沾滿泥垢的解放鞋依然大大咧咧地擱在我的真皮沙發上。

舅舅劉德貴正摟著那個燙著大波浪、塗著大紅唇的女人,在那兒嗑瓜子。瓜子皮吐了一地,像是在宣示主權。
「大偉回來了?」舅舅眼皮都沒抬,指了指主臥緊閉的房門,「我和你王姨商量好了,明兒個是個好日子,我們要領證。你那主臥朝陽,風水旺,利於生養,你今晚就把東西搬次臥去。」
我握著車鑰匙的手指節發白,腦瓜子嗡嗡作響。
「舅,你今年七十二了。」我咬著後槽牙,儘量壓住火,「你要生養?你跟我開什麼國際玩笑?」
那個叫王阿姨的女人咯咯笑了起來,聲音尖細得像刮玻璃:「大侄子,這你就不懂了,老劉身體硬朗著呢。再說了,我們這是婚房,哪有讓新婚夫婦睡次臥的道理?傳出去讓人笑話。」
「笑話?」我把車鑰匙重重拍在茶几上,震得瓜子皮亂跳,「舅,半個月前我把你從村裡接來,是因為村長說你快不行了,沒人管。我背著房貸車貸,離婚帶個女兒,我容易嗎?結果你倒好,半個月給我找個『舅媽』,現在還要搶我的主臥?」
舅舅猛地站起來,那張枯樹皮一樣的臉漲得通紅,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張偉!你個沒良心的白眼狼!你穿開襠褲的時候是誰給你買糖吃?是你舅我!現在我有老伴了,想過幾天舒心日子,要你一間房怎麼了?你那前妻都跑了兩年了,主臥空著也是養鬼!」
「養鬼」這兩個字,像針一樣扎進我的肺管子。
我看著眼前這個蠻橫、貪婪、不可理喻的老頭,怎麼也無法把他和記憶里那個背著我走十里山路看病的舅舅重疊在一起。
這半個月,簡直是我的噩夢。
那個王阿姨,是舅舅在公園跳廣場舞認識的。認識不到三天,就領回了家。從此,我家就沒安寧過。
半夜兩三點,主臥隔壁的客房裡總會傳來奇怪的聲音。有時候是壓抑的呻吟,有時候是床板劇烈的晃動。
第二天早上我頂著黑眼圈問怎麼回事,舅舅就一臉猥瑣地笑:「大偉啊,老年人也有需求,你王姨那是高興得哼哼。」
王阿姨更是個奇葩,洗澡要洗一個小時,還要用我前妻留下的那瓶一千多塊的精油洗內衣。我心疼水電費,稍微提一句,她就陰陽怪氣:「喲,難怪老婆跟人跑了,越活越摳,連這點水都捨不得給長輩用。」
更過分的是,舅舅開始變得「手腳不幹凈」。
我放在冰箱裡的純牛奶,那是給我女兒周末回來喝的,每天都會少兩盒。我問他,他說倒廁所了,嫌味道腥。
我為了給他調理身體,特意去藥店抓的中藥,熬好了端給他,他聞都不聞直接倒進馬桶,指著我的鼻子罵:「喝這苦湯子有啥用?不如折現給我!你王姨看上個金戒指,還差兩千六,你給我補上。」
我真的快崩潰了。
我也想孝順,可我現在每個月房貸五千,撫養費兩千,跑車還得看運氣。這房子是我最後的尊嚴,是我在這座城市立足的根本。
「行,要主臥是吧?」我深吸一口氣,看著那一地狼藉,「是不是給了主臥,你們就不鬧了?」
「那哪行!」王阿姨把瓜子皮往地上一啐,翻著白眼說,「房子既然要當婚房,那就得有個保障。老劉說了,這房子得加他的名字。不然萬一哪天你把我們趕出去,我們要飯去啊?」
「加名字?」我氣笑了,「這房子首付是我爸媽留下的血汗錢,月供是我一腳油門一腳剎車踩出來的,憑什麼加你的名字?」
「憑我是你舅!憑我是你媽唯一的親弟弟!」舅舅突然從懷裡掏出一個發黃的小本子,啪地摔在桌上。
那是他的記帳本。
「小學三年級,我給你交學費5塊;初中二年級,給你買球鞋20塊;你媽生病,我拿了200塊……」舅舅一筆筆指著,「利滾利,算上通貨膨脹,你欠我五十萬都不止!這房子一半產權抵債,不過分吧?」
我看著那個本子,心徹底涼了。
原來那些年的溫情,在他眼裡都是高利貸。
「舅,你是不是瘋了?」我聲音都在發抖,「你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啊。」
「少廢話!要麼加名字騰房,要麼拿五十萬出來!」舅舅梗著脖子,眼神里透著一股我從未見過的兇狠,「你媽走得早,當初托我照顧你,現在看來是白託付了!早知道你是這種貨色,當初我就該讓你餓死在山上!」
提到我媽,我腦子裡那根名為「理智」的弦,徹底斷了。
我猛地掀翻了茶几。
玻璃杯碎了一地,瓜子皮漫天飛舞。
「滾!都給我滾!」我紅著眼睛嘶吼道,「這房子我不加名,也不騰房!從此以後,我沒你這個舅舅!滾出去!」
王阿姨嚇得尖叫一聲,躲在舅舅身後。
舅舅愣了一下,隨即像是就在等我這句話一樣,拉起王阿姨的手,惡狠狠地啐了一口:「行!張偉,你有種!這可是你趕我走的!咱們恩斷義絕!以後我死在外面,也不用你收屍!」
說完,他衝進客房,不到五分鐘就收拾好了東西——其實也沒什麼東西,就兩件破衣服,還有他那個寶貝得不行的髒蛇皮袋。
「走!現在就走!」舅舅拽著王阿姨,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
隨著「砰」的一聲巨響,屋裡終於安靜了。
我癱坐在沙發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心臟像被人用手死死攥住一樣疼。
走了。真的走了。
我趕走了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長輩。
窗外的風吹進來,帶著深秋的寒意。我看著滿地的碎玻璃和瓜子皮,突然覺得無比的空虛和荒謬。
這就是親情嗎?在金錢和利益面前,竟然碎得這麼徹底。
我起身開始收拾殘局。掃地的時候,我在沙發縫隙里發現了一個東西。
是一張日曆紙,被揉得皺皺巴巴的。
我撿起來展開,上面用紅筆重重地圈出了一個日子——25號。
那是王阿姨說的「領證吉日」?
不對。
25號,是我發工資的日子。
我心裡突然咯噔了一下。他圈我發工資的日子幹什麼?是想踩著點來要錢嗎?
我把日曆紙扔進垃圾桶,繼續掃地。掃到玄關柜子底下時,掃帚碰到了一個硬物,發出「哐當」一聲沉悶的響動。
我彎腰一看,是個生了銹的舊鐵盒。
這鐵盒我認識,舅舅一直把它藏在那個髒兮兮的蛇皮袋最底層,連我看一眼都不讓,說是他的「棺材本」。
他走得太急,那個蛇皮袋拉鏈沒拉好,這盒子可能是那時候掉出來的。
我蹲下身,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鐵盒,竟然像觸電一樣縮了一下。
這裡面是什麼?是那個記滿了「高利貸」的帳本?還是他偷偷攢下的錢?
鬼使神差地,我摳開了生鏽的蓋子。
隨著「吱呀」一聲輕響,裡面的東西露了出來。
沒有錢。沒有金銀首飾。
裡面只有一疊疊整整齊齊的單據,和一張折了好幾道的A4紙。
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張單據,借著玄關昏暗的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XX市腫瘤醫院門診收費票據」。
姓名:劉德貴。科室:胰腺外科。
我的手猛地抖了一下,單據嘩啦啦掉了一地。
我慌亂地撿起其他的單據。
「杜冷丁(鹽酸哌替啶注射液)」……「強效止痛片」……「放棄搶救同意書」……
每一張單據的日期,都是這半個月以來的。而且,全部是自費,沒有用我的醫保卡,也沒有留我的電話。
我的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錘了一下,幾乎停止跳動。
最後,我顫抖著手,展開了那張所謂的「婚前協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