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本不是什麼婚前協議。
那是一張\\「殯葬一條龍服務預訂合同」\\。
甲方：劉德貴。
乙方：王桂蘭（殯葬服務中介/臨終關懷護工）。
服務內容一欄，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看筆跡是那個王阿姨寫的：
「配合甲方扮演惡毒繼母角色，協助甲方切斷與外甥張偉的親屬關係，確保甲方離世後不產生任何經濟糾紛及贍養債務。服務費用：2600元（含最基礎骨灰盒及火化費）。」
2600元。
這就是他向我索要的那個「金戒指」的價格。
我感覺天旋地轉，一屁股坐在了滿是瓜子皮的地上。
2.
眼淚瞬間決堤，怎麼擦都擦不幹凈。
我終於明白了。
哪有什麼黃昏戀，哪有什麼老不正經。
半夜客房裡的呻吟，不是什麼「高興得哼哼」，那是癌痛發作時，他咬著毛巾發出的慘叫。
他搶我的牛奶喝，不是因為饞，是因為胰腺癌晚期，他已經吃不下任何硬東西了，只能喝流食。
他倒掉我的中藥，是因為他知道那沒用，他不想浪費我的錢。
他要主臥，是因為主臥有獨立衛生間。胰腺癌晚期會頻繁嘔吐、便血，他怕弄髒了公用的廁所，怕我看見噁心，怕傳染給我女兒。
他記那個帳本，逼我要錢，甚至要房產證，都只有一個目的——讓我恨他。
他知道我剛離婚，背著一身債，這房子是我的命。
如果我知道他病了，哪怕是賣房賣車，我也一定會給他治。因為我是他姐姐唯一的兒子，是他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
他太了解我了。正如他了解小時候那個發高燒趴在他背上的孩子一樣。
所以，他選擇了最決絕、最殘忍，也最深情的方式——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逼我把他趕出去。
只要斷絕了關係，他就不用拖累我。
只要我恨他，他死的時候，我就不會難過，更不會背債。
「舅……」
我嚎啕大哭，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迴蕩。
我看著日曆上那個被紅筆圈出來的「25號」。
那不是什麼好日子。
那是他算好的，我發了工資，手裡有了點錢，能給女兒交補習班費，能還上房貸，能過好下個月的日子……確認我能活下去，他才敢去死。
3.
我瘋了一樣衝出門，按著合同上的電話撥了過去。
「喂？誰啊？」電話那頭傳來麻將聲，是那個「王阿姨」的聲音，「哎喲，是不是落下東西了？那個老頭子倔得很，剛結完尾款，非要自己去長途汽車站……」
「他在哪個車站？！」我對著電話吼道，聲音嘶啞得不像話。
「東……東站吧，他說要回老家……」
「老家都沒人了，他回哪去？！」我吼完這句，掛了電話，一腳油門踩到底。
風油精的味道混合著眼淚流進嘴裡，苦得讓人心顫。
我在長途汽車站的候車室角落裡找到了他。
他蜷縮在一排鐵椅上，身上蓋著那件破舊的軍大衣，像一堆被人遺棄的枯草。那個從來不離身的蛇皮袋不見了，他身邊空無一物。
他疼得渾身都在發抖，嘴裡死死咬著一塊毛巾，額頭上的冷汗把頭髮都浸濕了。
那個不可一世、貪婪蠻橫的「壞老頭」，此刻脆弱得像個孩子。
我放慢了腳步，一步一步走過去。
每走一步，心就像被刀割一次。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輕輕拿掉他嘴裡的毛巾。
舅舅費力地睜開眼，看到是我，眼神里閃過一絲驚慌，隨即又換上了那副兇狠的表情，只是聲音虛弱得像蚊子叫。
「你……你來幹什麼？來看我笑話？」他虛弱地推我，「滾！老子要去度蜜月！我有錢！我……」
「別演了，舅。」我握住他冰涼得像樹枝一樣的手，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那個王阿姨，我都問過了，連那個『婚戒』都是塑料的。那個骨灰盒……我也知道了。」
4.
舅舅愣住了。
他張了張嘴，那層偽裝出來的堅硬瞬間崩塌。
他老淚縱橫，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下頭：「大偉啊……舅不想拖累你。你那個房子……那是你的命啊。舅這病是個無底洞，治不好的……你還有囡囡，還有日子要過……」
他顫抖著手，從貼身的口袋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照片，那是他和我不曾謀面的母親的合影。
「我對不起你媽……臨了臨了，還要給你添亂。」舅舅哭得像個孩子，「我本來想死遠點的，可實在疼得走不動了……」
「房子沒了可以再掙，舅沒了，我就真的沒家了。」
我轉過身，拍了拍肩膀，「上來，回家。」
「我不回！那房子……」
「回主臥。」我哽咽著說，「那房間朝陽，暖和，還有廁所。以後，那就是你的病房。」
舅舅趴在我背上，輕得像一片落葉。
小時候，是他背著發燒的我走過十里山路。現在，輪到我背著他走完最後的路。
我感覺脖頸處一片溫熱，那是他的眼淚。
5.
那天晚上，我把主臥騰了出來。
我給舅舅擦了身子，換了乾淨的衣服。他躺在柔軟的床上，看著窗外的月亮，很久沒有說話。
三個月後，舅舅走了。
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因為我給他用了最好的止痛藥。
整理遺物的時候，我在那個日曆本的「25號」旁邊，看到他歪歪扭扭補寫的一行字：
「大偉工資到帳，願他一生平安，無病無災。」
這世上最拙劣的演技，就是父母裝作不愛你。
而他留給我的那間主臥，不是什麼婚房，是他用生命為我守住的，最後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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