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個月的15號,是我們家空氣最凝固的時候。
晚上八點,公公老趙會準時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樣,從外面推門進來。他身上總帶著一股混雜著廉價煙草、發酵的鹹魚和某種說不清的潮濕霉味。
「悅悅,大強,這是這個月的。」
公公把手伸進貼身的襯衣口袋,掏出一疊用皮筋勒得死緊的鈔票,放在茶几上。
那是4600塊錢。
我不動聲色地往後縮了縮身子,雖然隔著幾十厘米,但我總覺得那股味道直往鼻孔里鑽。錢是好東西,但這錢像是剛從海鮮市場的水坑裡撈出來的,票面皺皺巴巴,有的邊角還帶著黑色的油漬。
「爸,你這錢……怎麼總是濕乎乎的?」我忍不住皺眉,隨手抽了張濕巾,當著他的面擦了擦茶几上並沒有灰塵的一角。
公公搓了搓那雙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尷尬地笑了笑:「去銀行取錢的時候,手出汗,出汗。」
我沒拆穿他。誰家去銀行取錢能取出零整不一的鈔票?裡面甚至還有幾張五塊、十塊的零錢,被他細心地展平了夾在中間。
我收了錢,心裡的那桿秤卻還在傾斜。
4600元,在這個二線城市,抵得上我做超市主管一個月的死工資。有了這筆錢,我和老公大強的房貸能平掉,二胎兒子的奶粉錢也有了著落。按理說,我該知足。
可看著公公那雙沾著黑泥的指甲,聽著他深夜裡總是壓抑不住的沉悶咳嗽聲,還有他為了省水總是攢一周衣服才洗的習慣,我心裡的煩躁就像野草一樣瘋長。特別是當他在陽台抽那兩塊五一包的「大前門」時,煙霧順著窗戶縫飄進來,我看著小兒子咳了兩聲,那個念頭終於在心裡扎了根。
我要讓他搬走。但我不能做那個惡人。我得找個理由,一個讓他無法拒絕、甚至還要對我感恩戴德的理由。
機會來得很快。
那天晚飯桌上,公公小心翼翼地夾了一塊紅燒肉,剛送到嘴邊,或許是太燙,手一抖掉在了桌上。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迅速用手撿起來塞進嘴裡,還滿足地嘬了嘬筷子頭。
我「啪」地一聲放下了碗。
「爸,現在流感這麼嚴重,咱能不能講究點衛生?」聲音不大,但足夠刺耳。
大強在桌底下踢了我一腳,我瞪回去:「踢什麼踢?二寶才三歲,抵抗力多差你不知道?」
公公的動作僵住了,嘴裡的肉咽也不是,吐也不是,那張黑紅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默默放下筷子,低聲說:「我吃飽了,你們吃。」
看著他佝僂著背走進那個不足十平米的小次臥,我心裡並沒有勝利的快感,反而有一絲莫名的愧疚。但這絲愧疚很快就被現實的焦慮衝散了。
晚上,我給大強吹枕邊風:「你也看到了,咱爸這生活習慣,二寶遲早得生病。而且這房子兩室一廳,二寶大了總得有自己的房間……」
「那能去哪?回老家?」大強悶聲悶氣地說,背對著我。
「回老家怎麼了?老家空氣好,也沒人嫌棄他抽煙。」我頓了頓,拋出了殺手鐧,「而且,我媽最近腰病犯了,想來城裡看看,順便幫咱們帶帶孩子。你知道的,我媽愛乾淨,做飯也好吃……」
大強沉默了許久,那是只有男人在無能為力時才會有的沉默。「行,明天我說。」
第二天,不需要大強開口。公公像是早就預感到了一樣,早早地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了。
其實也沒什麼東西,一個用了十幾年的蛇皮袋,一床洗得發白的棉被,還有一個他總是藏在床底下的生鏽鐵盒。
「悅悅啊,大強跟我說了,親家母身體不好,是該來城裡看看。」公公臉上掛著那種討好的笑,眼角的皺紋深得像刀刻一樣,「我正好也想回老家了,村東頭的老李頭還等著我下棋呢。」
他走的時候,特意換了一身看起來最乾淨的衣服,但在經過我身邊時,那股淡淡的咸腥味還是飄了過來。
臨出門,他從兜里掏出一把零錢,三百多塊,塞到大強手裡:「給二寶買點零食,爸這月……沒錢了。」
看著他拖著蛇皮袋消失在樓道里的背影,我長舒了一口氣。空氣終於清新了。
2.
我媽來的第一天,家裡確實熱鬧了。
她帶了大包小包的土特產,一進門就指揮大強把公公住過的次臥里里外外消了毒,連窗簾都換成了她喜歡的碎花款。「這就對了嘛!那老頭子住過的屋子,一股子霉味。」我媽一邊噴著香水,一邊數落。
前三天,日子過得像蜜裡調油。我媽做飯確實好吃,家裡收拾得井井有條,我和大強下班回來就能吃上熱乎飯。我甚至在心裡暗暗慶幸:這個決定太對了。
可好景不長。第五天,我媽在飯桌上隨口說了一句:「悅悅,這個月的生活費得給兩千吧?城裡菜價太貴了,不像老家。」
我愣了一下,給了。
第十天,我下班回來,看見廚房冷鍋冷灶,我媽正躺在沙發上刷短視頻,聲音開得震天響。「媽,怎麼沒做飯?」我又累又餓。「哎喲,今天腰疼,動不了。你們點外賣吧,順便給我點一份那個……麻辣小龍蝦。」
那天晚上,我看見我媽正在手機上打麻將,輸了一把,氣得把手機摔在沙發上:「晦氣!悅悅,再給我轉五百,我要翻本。」
我看著她理直氣壯的樣子,心裡突然堵得慌。公公在的時候,別說要錢,連買菜剩下的幾毛錢硬幣都要放在茶几上。
第十五天,也是原本公公給錢的日子。
房貸扣款簡訊如期而至,那是大強工資卡里的錢。緊接著是二寶的托費、物業費、水電費……沒有了公公那雷打不動的4600元,這一筆筆支出像是一把把小刀,割得我肉疼。
而我媽,不僅沒有掏一分錢的意思,反而開始挑剔:「大強啊,你這工資也不漲漲?我看隔壁那小伙子,一個月兩萬多呢。」
大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晚上睡覺時,他翻來覆去地嘆氣。「怎麼了?」我明知故問。
「我想爸了。」大強悶著頭說,「他在的時候,雖然髒點,但從來沒讓咱為錢操過心。而且……二寶半夜踢被子,都是爸悄悄起來蓋的。」
我心裡一驚。是啊,公公在的時候,我從沒覺得帶孩子有多累,也沒覺得錢有多緊。他就像一個隱形的墊腳石,默默墊高了我們的生活,而我卻嫌這塊石頭硌腳,把它踢開了。
矛盾在半個月後的那個晚上徹底爆發。
那天二寶發燒,半夜哭鬧不止。我媽睡得死沉,呼嚕聲震天響。大強加班沒回來,我一個人手忙腳亂地找退燒藥。翻遍了藥箱沒找到,我突然想起來,公公有個習慣,喜歡把常用藥備一點在他那屋。
我衝進次臥,也就是現在我媽住的房間。我媽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吵死了」,繼續睡。我沒理會,趴在床底下摸索。公公走得急,有些不值錢的小東西可能沒帶走。
手在黑暗中觸到了一個冰涼、粗糙的硬物。不是藥盒。是一個鐵盒子。
我把它拖出來,借著手機微弱的手電筒光,看清了那是一個生鏽的餅乾盒。這盒子我見過,公公把它當寶貝一樣藏在床底下,我一直以為裡面裝的是他的旱煙葉子或者什麼老舊的破爛。
鬼使神差地,我打開了那個盒子。
「嘎吱」一聲,生鏽的鐵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盒子打開的那一瞬間,一股濃烈的、陳舊的、混合著紅花油和海鮮腥氣的味道撲面而來。
裡面沒有煙葉,也沒有破爛。只有一本被翻得卷了邊的紅皮筆記本,和一沓厚厚的、皺巴巴的單據。
我隨手拿起一張單據,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但「卸貨憑證」四個紅字卻像烙鐵一樣燙得我手抖。
「5月3日,夜班,冷庫搬運,4噸,結款200元。」
「5月4日,夜班,海鮮分揀,8小時,結款180元。」
「5月5日……」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這些日期……不正是公公每天吃完晚飯,說去公園「溜溜彎、下下棋」的時間嗎?
原來他每天晚上消失那幾個小時,不是去享清福,而是去出苦力?
我的手開始劇烈顫抖,呼吸變得急促。我顫抖著翻開了那個紅皮筆記本。
第一頁,寫著大強和我的名字,還有二寶的出生日期。
第二頁,是密密麻麻的記帳:
「退休金3100。不夠。悅悅房貸要4000。還差900。得去老張那找點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