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六晚上六點半,海皇閣酒樓的一號包廂里,空氣凝固得讓人窒息。
「啪」的一聲,那本厚重的燙金菜單被重重地拍在大理石桌面上。
「服務員!別拿這種糊弄人的菜單給我看!」大伯的聲音粗糲、洪亮,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豪橫,「給我上兩瓶飛天茅台!要53度的!還有那個什麼……波士頓龍蝦,按人頭算,一人一隻!其他的硬菜,你們看著上,就要最貴的!」
服務員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顯然被這陣勢嚇了一跳,眼神有些慌亂地看向坐在主位的我爸,又看了看我。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冷眼看著大伯那張泛著油光、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的臉。他穿著一件領口已經起球的藏青色Polo衫,手腕上那塊不知是鍍金還是銅的表在燈光下閃著廉價的光。一股混合著劣質煙草和風油精的刺鼻味道,順著空調風直往我鼻子裡鑽。
「大哥,隨便吃點就行了,浩子他們工作也忙……」我爸試圖打圓場,手尷尬地搓著桌布。

「那怎麼行!」大伯大手一揮,露出手指上那個早已掉色的金戒指,「今天高興!浩子出息了,在大廠當經理,咱們老林家得慶祝!這頓飯,誰也別跟我搶,我請!」
聽到「我請」這兩個字,我放在桌下的手下意識地捂住了褲兜里的錢包。這種場景,太熟悉了,熟悉到讓我產生了一種生理性的厭惡。
從小到大,大伯在我們家的形象就兩個字:混混。年輕時倒騰鋼材,賠了;中年時搞養殖,又賠了。十年前,他信誓旦旦地說有個大項目,跪在我家客廳借走了我爸媽攢了半輩子的五萬塊錢。那是給我準備的大學學費。
結果呢?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這十年里,為了這五萬塊錢,我爸媽吵了無數次架,我媽甚至一度鬧到要離婚。而大伯呢?每次見面都是「快了快了」,過年時拎兩箱打折的牛奶上門,吃完飯還要順走我爸兩條煙。
今天這頓飯,從一開始我就定性為「鴻門宴」。兩瓶茅台加上龍蝦,這一頓飯少說也要五六千。就憑他?他兜里能不能掏出五百塊錢都是個問題。
劇本我都替他寫好了:酒足飯飽之後,他會一拍大腿,說錢包忘帶了,或者是卡被凍結了,然後順理成章地讓我這個「出息了」的侄子買單。緊接著,借著酒勁,再痛哭流涕地講講他最近又看上了什麼新項目,想再借個三五萬「翻本」。
我是程式設計師,我的世界由邏輯和代碼組成。在我的算法裡,及時止損是最高優先級的指令。我不能再讓我爸媽當這個冤大頭,更不能讓自己辛辛苦苦敲代碼掙來的血汗錢,填進這個無底洞。
我掏出手機,手指在螢幕上飛快地劃了幾下,假裝接通了一個電話。
「喂?什麼?伺服器崩了?線上P0級事故?」我皺著眉頭,聲音提得很高,足以讓全桌人聽見,「行,我馬上回去,大概需要兩個小時。」
掛斷電話,我一臉歉意地站起來:「大伯,爸,媽,公司出大事了,我得趕緊回去處理,不然這月績效全完了。」
「啊?這就走啊?」大伯愣住了,手裡剛拆開的茅台瓶蓋還沒放下,那張發灰的臉上閃過一絲不知所措,「菜還沒上呢……這龍蝦……」
「工作要緊,工作要緊。」我爸雖然失望,但也不敢耽誤我工作。我媽在桌下輕輕踢了我一腳,眼神里滿是讚許。她顯然也看穿了這是個「局」。
我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動作利落地穿上。路過大伯身邊時,我的腳尖踢到了一個東西。
低頭一看,是個紅色的塑料袋,就是菜市場買菜用的那種最劣質的超薄袋子,提手處打了個死結,鼓鼓囊囊的,看著像是一堆廢紙。這玩意兒放在金碧輝煌的包廂地毯上,顯得格格不入,就像大伯這個人一樣。我嫌棄地往旁邊挪了一步,不想讓那個髒袋子碰到我的皮鞋。
「浩子……」大伯站起身,似乎想拉我,那隻粗糙的大手伸到半空,又縮了回去。他的眼神里有一種我看不懂的光,像是乞求,又像是某種……絕望。
「大伯,你們吃好喝好,單我就不買了,畢竟是您請客。」
說完這句話,我轉身拉開包廂厚重的紅木門。在門縫即將合上的那一刻,我回頭看了一眼。
大伯正頹然地坐回椅子上,那瓶打開的茅台酒散發著濃郁的醬香味。在我的鼻子裡,這味道膩得讓人反胃,像極了他臉上虛偽的油光。
我嘴角扯出一個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那是早就練習過無數次的冷笑。
「呵,當我不上當還在第二次嗎?」我在心裡嘲諷道。
2.
走出海皇閣,外面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華燈初上,城市的霓虹燈把天空染成了曖昧的紫色。
我沒有回公司,那是騙他們的。我在酒樓樓下的便利店裡,買了一個五塊錢的冰冷三明治,又買了一瓶礦泉水。然後走到馬路對面的小公園,找了個長椅坐下。
這裡正對著海皇閣的大門。我要坐在這裡,看著這場鬧劇如何收場。等會兒大伯付不起錢給我爸打電話求救的時候,我再出現,狠狠地戳穿他的真面目,讓他以後再也沒臉登我家的門。
晚風有點涼,我咬了一口乾硬的三明治,口感像是在嚼蠟。對比樓上那此時應該已經端上桌的波士頓龍蝦和飛天茅台,我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又有點悲壯。「為了守護家庭財產,吃點苦算什麼。」我安慰自己。
不遠處,一個爺爺正費力地把孫子舉過頭頂看噴泉,孩子咯咯地笑,爺爺累得直喘氣卻一臉幸福。
那一瞬間,我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畫面:六歲那年逛廟會,我也是這樣騎在大伯脖子上,他手裡舉著糖葫蘆,大聲喊著:「誰也沒我大侄子站得高!」
但這個念頭只閃現了一秒,就被我狠狠掐滅了。「那是過去了。」我冷冷地想,「沉沒成本不代表未來價值。現在的他,就是個只會吸血的無底洞。」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家族群里的消息。大伯發了一條語音。
我點開,沒有聽,而是直接選擇了「轉文字」。我不想聽到他的聲音,那會讓我心軟,或者更煩躁。
文字轉換得很慢,可能是背景太嘈雜。過了幾秒,螢幕上跳出一行字:「浩子……回來啊……大伯今天……高興!這酒……真香……」
我不屑地撇撇嘴,回了兩個字:「忙。勿擾。」然後我把手機鎖屏,扔在一邊。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公園裡跳廣場舞的大媽們換了三首曲子,從《最炫民族風》跳到了《酒醉的蝴蝶》。我看著遠處海皇閣三樓那個亮著燈的窗戶,心裡盤算著:兩瓶茅台大概六千,龍蝦四隻大概三千,加上服務費和涼菜,這一頓破萬了。
一萬塊,是我爸四個月的退休金,是我媽要在超市站斷腿才能掙來的辛苦錢。「該死的老混蛋。」我低聲咒罵了一句。
朋友圈突然刷新了一條動態。是堂弟發的,也就是大伯的兒子。他也沒去吃飯,配圖是一張在網吧打遊戲的照片。文案寫著:「老頭子又發瘋,非要擺闊,誰愛去誰去。反正我沒錢填坑。」
我給這條朋友圈點了個贊。看,連他親兒子都嫌棄他,我的判斷怎麼會錯?
八點十分。離我「開溜」已經過去了一個小時四十分。
我媽發來微信:「浩子,你大伯喝多了。非要等你回來才肯動筷子。菜都要涼了。你要不……回來吃一口?」
看著這條消息,我心裡湧起一股莫名的煩躁。這老頭子演戲還演全套?非要等我?不就是想等到最後讓我買單嗎?
「不回。代碼還在報錯。你們吃完趕緊走,別管他。」我飛快地回復,然後直接把手機調成了靜音模式。我不想再被打擾。我甚至開始想像等會兒服務員拿著帳單進去,大伯那張尷尬的臉,和我爸媽無奈掏錢的場景。
3.
夜越來越深,風也越來越大。我裹緊了外套,感覺身體有點發冷。
突然,放在長椅上的手機螢幕瘋狂閃爍起來。在漆黑的夜裡,那亮光顯得格外刺眼。
不是我媽,是我爸。一般情況下,我爸很少給我打電話,除非是急事。
我看了一眼時間,八點半。整整兩個小時了。應該是要買單了吧?終於演不下去了吧?
我深吸一口氣,調整好情緒,準備接通電話後用最冷漠的語氣拒絕付款。
我劃開了接聽鍵,把手機放到耳邊。
「喂,爸,我說了我沒空,錢的事你們自己……」
「浩子!!」
聽筒里傳來的不是我預想中父親無奈的嘆息,而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那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慌張而變了調,破音的嘶吼直刺我的耳膜。
背景里是一片混亂的嘈雜聲,碗碟摔碎的脆響,人群的驚呼,還有……那種監護儀發出的尖銳警報聲,以及遠處越來越近的救護車鳴笛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