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剛才準備好的冷漠台詞瞬間卡在喉嚨里。
「爸……怎麼了?大伯為了逃單打架了?」我下意識地問出了這句話。
「逃什麼單!!你個混帳東西!!」父親在那頭哭喊著,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你大伯……你大伯吐血了!吐了好多血!把那瓶茅台都染紅了!整個桌布都是血啊!!」
我愣住了。吐血?
「他是裝的吧?為了賴帳?」我的大腦還在慣性地執行著「防禦程序」,嘴裡冷冷地蹦出這幾個字,「這也是老賴常用的手段,苦肉計。」
「林浩!你是人嗎?!」父親的怒罵聲夾雜著痛哭,「單他進門前就買過了!押金條就在桌上!兩萬塊的押金條啊!!」
轟——
這一句話,像是一道驚雷,直接劈在了我的天靈蓋上。買過了?進門前就買過了?那個連五百塊都掏不出來的大伯,預付了兩萬塊?
「醫生來了……醫生說他是……他是……」父親的聲音哽咽得幾乎聽不清,接著是一陣急促的喘息,「你快來市一院!你大伯一直抓著那個紅色的塑料袋……他說那是給你的……給你的啊!!」
紅色的塑料袋。那個被我嫌棄地踢到一邊,像垃圾一樣的塑料袋。
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我手裡的三明治掉在了地上。
我顧不上撿,瘋了一樣沖向路邊,攔下一輛計程車。
「師傅,去市一院!快!不管紅燈綠燈,給我最快速度開過去!!」
4.
一路上,我的手一直在抖,怎麼按都按不住。
腦海里不斷閃過大伯那張發灰的臉。我想起進門時,他拍菜單的那隻手,不是激動,是在抖。那是一種忍受著極大痛苦的生理性顫抖。
我想起那股刺鼻的風油精味。那是為了掩蓋什麼?掩蓋他身上某種腐朽的氣息嗎?我想起他看著我離開時,那個欲言又止的眼神。那不是算計,那是……告別。
到了醫院,我還沒等車停穩就沖了下去。急診搶救室的紅燈刺眼得像鮮血。
走廊里,我媽癱坐在長椅上抹眼淚,我爸身上那件白襯衫上,大片大片的血跡觸目驚心。那血跡里還混雜著酒漬,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醬香血腥味。那是茅台的味道。
「爸……」我顫抖著叫了一聲。
父親抬起頭,那雙平日裡溫和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他看到我,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只是顫巍巍地從身後的椅子上,拿起了那個紅色的塑料袋。
袋子已經被血蹭髒了一角,提手那個死結依然系得死死的。
「醫生說……沒救了。」父親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晚期胰腺癌,並發消化道大出血。本來就已經是強弩之末,今晚又喝了急酒,吃了大油大膩……」
胰腺癌。癌中之王。我感覺膝蓋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這是他一直死死攥在手裡的。」父親把袋子塞進我懷裡,「他說,這是給你的。」
我顫抖著手,費了半天勁才解開那個死結。袋子打開的那一瞬間,一股陳舊的霉味撲面而來。
裡面沒有我想像中的垃圾,也沒有什麼借條。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張皺皺巴巴的診斷書。確診時間是三個月前。
下面,是用橡皮筋捆著的五沓現金。全是舊鈔票,有一百的,有五十的,甚至還有十塊二十塊湊起來的。每一張都展得平平整整,帶著一股泥土的味道。
整整五萬塊。
在錢的最下面,還有兩塊大白兔奶糖。因為長時間的貼身存放,糖紙已經有些粘連,裡面的糖早就化軟了,變形了。
我小時候,最愛吃的就是大白兔。那時候大伯每次來,兜里都會揣兩塊,笑嘻嘻地逗我:「浩子,叫聲好聽的,給糖吃。」
我的視線模糊了。
在錢的縫隙里,夾著一張從煙盒上撕下來的硬紙片。上面用原子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字跡因為手抖而顯得格外潦草:
「連本帶利,還清了。浩子,大伯沒賴帳。別記恨大伯。」
5.
「這錢……哪來的?」我感覺喉嚨里像是塞了一團棉花。
「你堂弟剛才打電話來說,」母親在一旁抽泣著,「你大伯把老家的宅基地賣了。那是他最後的棺材本。他瞞著所有人,連止痛藥都捨不得買貴的,就為了湊齊這筆錢,請我們吃頓好的,再把帳還了。」
我拿著那五萬塊錢,感覺它們比燒紅的烙鐵還要燙手。
這哪裡是錢?這是他的命啊!
他賣了最後的棲身之所,忍著癌痛,穿著那件借來的體面衣服,點了最好的酒和菜,就是為了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在我和我爸面前,找回一點點作為一個長輩的尊嚴。他想告訴我們,他不是混混,他不欠我們的。
可是我呢?我做了什麼?
我嫌棄他髒,我踢了他的「命」,我冷笑著離席,把他最後的尊嚴踩在腳底下。
我想起他在群里發的那條語音,那條我沒有聽的語音。我顫抖著點開手機,把那條語音放到耳邊。
背景嘈雜的電流聲中,大伯的聲音含糊不清,卻透著一股小心翼翼的討好:
「浩子……回來啊……大伯今天……高興!大伯沒本事,但這頓飯大伯請得起。別走……陪大伯喝最後一頓。以後……以後大伯就不煩你們了……」
「啊——!!」
我在醫院冰冷的走廊里,發出一聲壓抑已久的嘶吼,眼淚決堤般湧出。我不停地扇自己耳光,一下,兩下,三下……
「對不起……大伯,對不起……」
可是,搶救室的門打開了。醫生推著那張蓋著白布的床走了出來。
一切都晚了。
那個想請我吃龍蝦、想還我學費、想聽我叫一聲大伯的男人,再也聽不見了。
6.
大伯的葬禮辦得很簡單。
那個在朋友圈罵他「發瘋」的堂弟,跪在靈堂前哭得昏天黑地。他也是直到最後一刻才知道,父親把他輸掉的那些窟窿,用另一種方式默默填平了,只留給了自己一身病痛和那個紅色的塑料袋。
親戚們來弔唁時,都在感嘆林建國這輩子雖然混蛋,但「走得壯烈」,臨了還擺了那麼大一桌闊氣席面,沒欠誰的。
只有我知道,那是他用命在洗白自己的名聲,在為他那破碎不堪的人生,畫一個體面的句號。
處理完後事的那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又去了海皇閣。我想去把那個還沒結的帳單拿回來,哪怕只是留個紀念。
前台的小姑娘還記得我。
「哎,你是那天一號包廂那位客人的侄子吧?」小姑娘看到我,神情有些唏噓。
「我想問問,那天……那天還剩錢嗎?」我聲音沙啞。
「沒剩。那位大爺付的是兩萬現金。」小姑娘從抽屜里翻出一張單子,「其實那天菜加酒一共一萬二。剩下的八千,大爺走之前跟我說,要是他喝多了沒醒過來,這就當給服務員的小費和賠償,怕弄髒了你們的地毯。」
我拿著那張單子,手指關節泛白。
「對了,」小姑娘似乎想起了什麼,「那位大爺那天來得很早,下午四點就來了。他一直在問我,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吃什麼。我說波士頓龍蝦排場大,他就點了。他還問我,茅台是不是最好的酒,他說他弟弟一輩子沒捨得喝過好酒,今天要讓他喝個夠。」
「還有你。」小姑娘看著我,眼神裡帶著一絲不忍,「他一直盯著門口,跟我說,我侄子是大廠經理,是大人物,忙,但我得等他。這龍蝦一定要等他來了再上,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站在金碧輝煌的大堂里,周圍是推杯換盞的歡聲笑語。我的眼前卻一片模糊。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穿著起球Polo衫的老人,忍著劇痛,坐在包廂里,守著那瓶不敢開的酒,眼神期盼地盯著門口。
他在等一個肯定,等一個和解,等一聲「大伯」。
而我回應他的,是一個冷笑,和一個絕情的背影。
我走出海皇閣,外面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我從懷裡掏出那兩塊化掉的大白兔奶糖,剝開黏糊糊的糖紙,把那塊已經變形的糖塞進嘴裡。
甜。
甜得發苦。
甜得讓人心碎。
這世上最殘酷的刑罰,不是來不及告別,而是當你戴著偏見的墨鏡審判一個人時,他卻在用生命的最後一點光熱,試圖溫暖你。
我以為我看透了人性的貪婪,卻唯獨低估了絕境中的尊嚴。
那聲冷笑,成了我這輩子最想收回,卻永遠收不回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