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晚上七點半,我家那扇花了兩千塊做的隔音防盜門被敲得震天響。
打開門的那一瞬間,一股混雜著廉價旱煙、陳舊棉絮和泥土腥氣的味道,順著樓道的冷風直撲我的面門。門口站著五個人——我老公趙剛的親弟弟趙強,弟媳,還有三個腦袋參差不齊的孩子。
「嫂子!俺們來了!」趙強咧著嘴笑,露出一口被煙燻黃的牙齒。他腳上那雙沾滿黃泥的解放鞋,正踩在我剛換的米色羊毛地毯上。
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往後退了一步,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
這是我家,九十平米的小三居,我和趙剛背著三十年的房貸,在這個城市裡像兩隻螞蟻一樣辛苦經營的巢穴。而現在,這個巢穴被突如其來的「入侵者」塞滿了。
「咋不提前打個電話?」我儘量控制著聲音里的嫌棄,但眉頭已經擰成了疙瘩。

「哥說沒事,直接來就行!家裡冷,這不來城裡過個冬嘛。」趙強一邊說著,一邊把背上那兩個污跡斑斑的化肥袋子往客廳地板上一扔。「咚」的一聲,那是重物砸在地板上的悶響,聽得我心頭一顫。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站在陽台抽煙的老公趙剛。他背對著我,煙霧繚繞中看不清表情,只聽見他含糊地應了一句:「來了就住下吧,擠擠。」
那一刻,我心裡的火苗「騰」地一下就竄了起來。
我是社區藥店的店員,平時哪怕有一根頭髮掉在洗手台上都要撿起來。趙剛是跑長途貨運的,一個月難得回來幾次。為了這個家,我精打細算,連護手霜都捨不得買超過五十塊的。可現在,我的生活秩序被徹底打碎了。
2.
接下來的二十四個小時,對我來說簡直是煉獄。
原本寬敞的客廳,此刻鋪滿了鋪蓋卷。三個孩子像要把沙發拆了一樣上躥下跳,最大的那個十歲,流著鼻涕,手裡拿著一塊油膩膩的蔥油餅,一邊吃一邊掉渣。
「別碰那個!」我尖叫一聲,嚇得孩子手一哆嗦,餅掉在了鋼琴鍵上。那是我攢了兩年錢才買的二手鋼琴,平時我都蓋著絨布捨不得彈。
弟媳尷尬地搓著那雙像樹皮一樣粗糙的手,衝過去對著孩子屁股就是一巴掌:「死孩子!那是你大娘的寶貝,碰壞了把你賣了都賠不起!」
孩子「哇」地一聲哭了,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這哪裡是家,這簡直就是火車站候車室。
那天晚上,我把趙剛拉進臥室,壓低聲音質問:「他們要住多久?過冬?那是要住到明年三月嗎?趙剛,咱家不是收容所,也不是扶貧辦!」
趙剛坐在床邊,低著頭,手指夾著那根快燒到過濾嘴的煙,沉默了足足半分鐘。「婉婉,強子家裡...有點難處。就讓他們住一陣子吧。」
「難處?誰沒難處?」我氣得聲音發抖,「我每個月還五千房貸沒難處?你這幾個月車沒跑幾趟,錢沒拿回來多少,咱倆喝西北風沒難處?他們一家五口,光是一天的伙食費就得多少錢?你那點工資養得起嗎?」
趙剛不說話了,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把煙頭狠狠按滅在煙灰缸里。那裡面已經堆了七八個煙頭,全是廉價的紅梅。
我看著他這副窩囊樣,心裡的委屈像決堤的洪水。這個家,我守得太累了。我不能讓任何人破壞它,哪怕那是他的親弟弟。
3.
第二天是周六,我在煎熬中度過。
衛生間裡永遠有人,馬桶圈上永遠有沒擦乾淨的痕跡。弟媳洗澡用了整整一個小時,水嘩嘩地流,我聽著就像是在流我的血。燃氣表上的數字飛快地跳動,每一字都像是在嘲笑我的無能。
中午吃飯,滿滿一桌子菜,那三個孩子像餓狼一樣搶,骨頭吐得滿桌都是。趙強一邊喝酒一邊大聲說著老家的土話,唾沫星子亂飛。我只吃了幾口白飯就放下了筷子,胃裡像塞了塊石頭。
下午,我看見趙強蹲在陽台角落裡,正在給誰打電話。他聲音壓得很低,但我還是隱約聽到了幾個詞:「賣了...嗯...都賣了...沒事,哥不知道...」
我心裡冷笑。賣了?是把家裡的糧食賣了來城裡揮霍吧?這哪裡是親戚,這分明就是吸血鬼,知道趙剛心軟,就拖家帶口來吃大戶。
如果是以前,我也許會忍。但這個月,我們要交暖氣費、物業費,還有下個季度的房貸,卡里的餘額只剩下不到四千塊。我必須做個惡人。
晚上十點,室外溫度降到了零下八度。寒風呼嘯著拍打著窗戶。屋裡暖氣燒得很足,二十四度,孩子們只穿了秋衣在地上跑。
我深吸一口氣,走到了生活陽台。壁掛爐發出輕微的嗡嗡聲,藍色的火焰在窗口跳動。我伸出手,「啪」的一聲,拔掉了壁掛爐的電源插頭,又擰緊了進氣閥門。
嗡嗡聲戛然而止。屋子裡瞬間陷入了一種死寂。
我走回客廳,面對著那一屋子詫異的目光,面無表情地說:「爐子壞了。」
「壞了?」趙強愣了一下,站起身,「嫂子,咋回事?我瞅瞅去?」
「不用瞅了。」我冷冷地攔住他,「這爐子老毛病了,主板燒了,維修師傅回老家過年了,得正月十五以後才上班。這幾天修不好。」
屋裡的溫度開始一點點下降。弟媳把孩子摟進懷裡,怯生生地問:「那...那晚上咋睡啊?」
「沒辦法,只能蓋厚點。」我看著他們,語氣里沒有一絲溫度,「要是怕凍著孩子,你們明天還是另作打算吧。城裡不像老家有火炕,這沒暖氣,真的會凍死人。」
我說完,轉身回了臥室,反鎖了門。
那一夜,我躺在被窩裡,聽著客廳里傳來的咳嗽聲和孩子壓抑的哭聲。我心裡也難受,像針扎一樣。但我告訴自己,長痛不如短痛。我不狠心,這個家就要被拖垮了。
4.
趙剛那天晚上沒回來,說是車隊臨時有事,去隔壁市送一趟急貨。我知道他是躲出去了,他沒臉面對弟弟,也沒膽子反抗我。
第二天早上六點,我是被一陣異常的安靜吵醒的。平時這個時候,孩子們早就開始鬧騰了。可今天,外面靜得可怕。
我披上羽絨服,推開臥室的門。客廳里空蕩蕩的。那堆像山一樣的鋪蓋卷不見了,滿地的鞋子不見了,連那股旱煙味似乎都淡了許多。
客房的門開著,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那是標準的軍營「豆腐塊」——我知道趙強年輕時當過兵。
走了?
我心裡一陣狂喜,緊接著又湧上一股莫名的失落。這麼快?連聲招呼都不打?
我走到餐桌旁,桌上乾乾淨淨,只放著那個昨天被趙強背來的化肥袋子。袋子口敞開著,裡面是滿滿一袋子紅薯,每一個都用舊報紙包得嚴嚴實實。
在紅薯袋的最上面,壓著一張皺皺巴巴的作業本紙。我拿起來,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原子筆字:
「嫂子,爐子壞了怕凍著你。俺們皮糙肉厚,抗凍。回老家了,不給你添麻煩。紅薯是自家地里種的,沒打藥,甜。」
我看著那行字,心裡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但也僅僅是一下。
我長舒一口氣,走到陽台,插上電源,擰開閥門。壁掛爐重新轟鳴起來,藍色的火焰再次跳動。溫暖重新充盈了這個家。
我哼著歌開始打掃衛生。拖地、擦桌子、噴空氣清新劑。我要把他們留下的痕跡統統抹掉。
晚上八點,趙剛風塵僕僕地回來了。他滿眼紅血絲,鬍子拉碴,進門第一句話就是:「強子呢?」
「走了。」我坐在沙發上,正給新買的多肉澆水,語氣輕描淡寫,「早晨走的。」
趙剛愣住了,手裡的車鑰匙「啪」地掉在地上。「走了?去哪了?」
「回老家了吧。我說爐子壞了,沒暖氣,他們就走了。」我甚至有點得意,覺得自己兵不血刃地解決了一個大麻煩。
趙剛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盯著我,眼神陌生得讓我害怕。「你說爐子壞了?你把他們趕走了?」他的聲音在顫抖。
「我沒趕,是他們自己走的。」我放下水壺,有些心虛地站起來,「趙剛,你也別怪我。咱家什麼情況你知道,養不起這麼一大家子閒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