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人?」趙剛突然吼了一聲,這一聲吼得歇斯底里,嚇得我一哆嗦。
他猛地掏出手機,手指顫抖著點開燃氣繳費的APP,然後像瘋了一樣衝到我面前,把螢幕懟到我臉上。「林婉,你睜開眼看看!你看看這是什麼!」
我被他的樣子嚇壞了,下意識地看向手機螢幕。那是燃氣公司的繳費介面。
我愣住了。
上面的數字不對。昨天我看的時候,餘額只剩下五十多塊錢。可現在,餘額那一欄,赫然顯示著:3052.00元。
5.
「這...怎麼多了三千塊?」我腦子裡嗡的一聲,還沒反應過來。
趙剛的手在發抖,眼淚毫無徵兆地奪眶而出,順著他滿是灰塵的臉頰往下淌。
「多了三千?那是強子充的!是你口裡的『窮親戚』充的!」
趙剛把手機狠狠摔在沙發上,抱著頭蹲了下去,發出一聲壓抑已久的嗚咽。「林婉,你以為他們是來打秋風的?你以為他們賴在咱家是為了省那點取暖費?你知不知道,這三千塊錢是他們一家五口全部的過冬錢啊!」
我僵在原地,感覺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到底...怎麼回事?」我的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趙剛抬起頭,眼睛紅得像要滴血,他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那個讓我如遭雷擊的真相。
「半年前,我在高速上出了事故,為了躲一輛逆行的小車,側翻了。貨主的貨全碎了,要賠二十萬。」
我捂住了嘴,震驚地看著他。半年前?那時候他說生意不好,一個月沒往家裡拿錢,原來......
「我不敢告訴你,怕你受不了,怕你跟我離婚。」趙剛哽咽著,「是強子。他把家裡那兩頭要把下豬崽的母豬賣了,又跑遍了村裡所有親戚借錢。這還不夠,他把老家的房子抵押給了村裡的放貸人,才湊夠了錢幫我把窟窿堵上。」
我的腿一軟,癱坐在沙發上。
「老家房子抵押出去了,人家要收房。這個冬天,他們根本沒地方住!老家那破窯洞漏風,零下十幾度,孩子受不了啊!」趙剛哭得像個孩子,「他不好意思跟我說沒地兒去,就說是想來城裡過個冬,順便看看大侄子。」
「昨天...昨天他在陽台打電話,其實是在求那個放貸人,能不能晚幾天收房...」
我突然想起了昨天那個模糊的電話——「賣了...都賣了...」。原來,他不是在賣慘,他是在賣命。
「他肯定是信了你的話,以為咱家也沒錢交暖氣費了,以為爐子壞了是沒錢修。」趙剛抓著頭髮,聲音嘶啞,「他臨走前,用我的燃氣卡號,把身上僅剩的賣豬錢,那是他給孩子留著過年的錢,全充到咱們戶頭裡了!他怕你凍著!怕我難做!」
「他留話給我,說:哥,嫂子是城裡人,嬌氣,別讓她受罪。俺們皮厚,回老家窯洞擠擠也能過。」
「林婉,你看看那一袋子紅薯!那是弟媳婦一個一個從地里刨出來,挑了最大的,洗得乾乾淨淨給你背來的!你嫌髒,嫌臭,可那是他們的心啊!」
我感覺有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臉上。火辣辣的疼,一直疼到心裡。
6.
我發瘋一樣沖向那個化肥袋子。
袋子口敞開著,裡面的紅薯紅得刺眼。我顫抖著手把紅薯倒出來,在袋子的最底層,掉出來幾張皺皺巴巴的紙幣。
那是幾張五塊、十塊的零錢,還有一把硬幣。那應該是他們身上最後的、連充值都充不進去的零碎錢。
我拿著那幾張帶著體溫和泥土味的紙幣,眼淚終於決堤而出。我做了什麼?我不僅趕走了恩人,還把他們在寒冬里唯一的活路給堵死了。
那個給我疊「豆腐塊」被子的男人,那個怕弄髒地板踮著腳走的女人,那個想摸鋼琴卻挨了打的孩子......他們哪裡是來過冬的候鳥,他們分明是銜泥來補巢的燕子,哪怕自己淋著雨,也要把最後一點溫暖留給我。
「追!」我猛地站起來,抓起車鑰匙,「趙剛,快追!這麼大的雪,他們帶著孩子能去哪!」
趙剛抹了一把臉,從地上一躍而起。
我們衝出門,鑽進車裡。外面已經飄起了鵝毛大雪,路燈昏黃,寒風像刀子一樣刮著車窗。
「去車站!長途車早就停運了,他們肯定在車站!」我嘶吼著,腳下的油門踩到了底。
一路上,我不停地撥打趙強的電話。「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一遍,兩遍,十遍。
我的心越來越沉,眼淚模糊了視線。我想起昨晚我說「爐子壞了」時,趙強那個愣住的表情,還有弟媳那個絕望卻又不敢出聲的眼神。我是劊子手,我是殺人犯。
半小時後,車子衝進了長途汽車站的廣場。候車室的大門緊閉著,只有側面的一個避風角落裡亮著一盞昏暗的燈。
我和趙剛發瘋一樣跑過去。
在那個堆滿雜物的角落裡,縮著一團黑乎乎的影子。趙強把那件軍大衣裹在最外面,弟媳縮在他懷裡,而三個孩子,被他們緊緊護在最中間。
他們像一群在暴風雪中迷失的企鵝,互相依偎著取暖。
聽到腳步聲,趙強警惕地抬起頭。借著昏暗的燈光,我看清了他的臉。凍得青紫,眉毛上結了一層白霜。手裡還拿著半個冷得發硬的饅頭。
看到是我們,趙強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把那個饅頭往身後藏了藏,咧嘴想笑,卻被冷風嗆得咳嗽起來。
「哥?嫂子?你們咋來了?爐子修好了?」
那一刻,我所有的矜持、所有的潔癖、所有的傲慢,全部崩塌。
我衝過去,一把抱住了滿身異味的弟媳,抱住了那個髒兮兮的孩子。
「回家!」我哭得聲嘶力竭,聲音在空曠的廣場上迴蕩,「嫂子接你們回家!爐子沒壞,是嫂子腦子壞了!心壞了!」
弟媳被我嚇住了,僵著身子不敢動:「嫂子,你...你這羽絨服挺貴的,別弄髒了...」
「不髒!一點都不髒!」我脫下自己的羽絨服,狠狠地裹在那個最小的孩子身上,眼淚鼻涕流了一臉,「這是世界上最乾淨的衣服,因為它是穿在你們身上的!」
趙剛走過來,一把抱住弟弟,兩個大男人在風雪裡抱頭痛哭。
回家的路上,車裡的暖風開到了最大。
小侄子坐在我腿上,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個我剛才買來的熱烤紅薯,吃得滿嘴是黑灰。他突然抬起頭,把紅薯遞到我嘴邊:「大娘,甜,你吃。」
我看著那雙清澈得沒有任何雜質的眼睛,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這三千塊錢的暖氣費,買不來良心,但買回了我差點丟失的靈魂。
那天晚上,我把家裡所有的被子都拿了出來。我讓趙剛把壁掛爐的溫度調到了三十度。
哪怕在這個寒冷的冬夜,我也要讓這屋裡的熱氣,把所有的寒冷和隔閡,全部融化。
因為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最貴的暖氣不是天然氣。
而是那個哪怕自己身處冰窖,也要為你把最後一根火柴點燃的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