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六晚上七點半,海鮮酒樓的包廂里冷氣開得很足,但我卻覺得燥熱難耐。
坐在我對面的大伯劉建國,正用那雙布滿老繭、指甲縫裡嵌著黑泥的手,笨拙地翻看著菜單。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深藍色中山裝,領口處甚至能看到磨破的線頭,在這金碧輝煌的包廂里顯得格格不入。
一股若有若無的廉價洗衣粉味混合著工地的石灰味,不斷往我鼻子裡鑽。
「強子,你看……這個帝王蟹套餐咋樣?聽人說,這玩意兒補。」大伯的聲音有點發顫,手指在「1888元」的價格標籤旁哆嗦了一下,眼神小心翼翼地瞟向我。

我心裡那是「咯噔」一下,警報瞬間拉響。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我是公司市場部經理,年薪三十萬,在老家親戚眼裡,我就是行走的「提款機」。這些年,我被那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借怕了——表姑借錢給兒子買房,二舅借錢做生意賠了個底掉,最後都成了爛帳。
大伯一輩子沒結婚,在工地上打雜,平時連瓶水都捨不得買。今天突然請我來這種人均五百的地方,還一上來就點最貴的帝王蟹?
這一刀,怕是宰得不輕。
「大伯,隨便吃點就行。」我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眼神落在他腳邊那個鼓鼓囊囊的舊布包上。從進門開始,他就一直有意無意地護著那個包,時不時伸手摸索一下。
那裡面裝的是什麼?某家醫院的天價繳費單?還是老家翻蓋新房的預算表?
「不行不行,你平時工作累,得吃好的。」大伯固執地合上菜單,對服務員招了招手,聲音突然拔高,像是為了給自己壯膽,「服務員,就來這個帝王蟹套餐!要大的!」
服務員略帶詫異地看了一眼大伯這身寒酸的行頭,又看了看我西裝革履的樣子,禮貌卻疏離地問:「先生,這個套餐需要先驗資或者預付……」
「我有錢!」大伯急了,臉漲成豬肝色,慌亂地要去掏那個布包,「我有錢的!」
「行了。」我打斷了他,掏出手機掃了碼,「我來付吧。」
「不不不!說好了大伯請!我有……」大伯還要爭辯。
「大伯!」我加重了語氣,心裡更是煩躁。這都是套路,先假裝請客,最後結帳時要麼錢不夠,要麼就是這頓飯只是個「誘餌」,吃完嘴軟,後面借錢的大口子在等著我。
這頓飯,吃得我如坐針氈。
菜上來後,大伯顯得很侷促。他笨拙地拿著剪刀對付那隻巨大的螃蟹,汁水濺到了他的中山裝上,他慌忙用手去擦,結果越擦越髒。
「強子,吃,這肉厚。」他把剝得亂七八糟、沾著他指紋的蟹肉全堆到了我碗里,那隻缺少了一截食指的右手在我眼前晃動——那是早年在工地受的傷。
我看著那堆蟹肉,胃裡一陣翻騰,一口沒動。
「大伯,有事您就直說吧。」我放下筷子,不想再演這齣「叔慈侄孝」的戲碼,「最近大環境不好,我公司也在裁員,房貸壓力也大,手裡真沒多少閒錢。」
先發制人,哭窮,這是我對付窮親戚的標準流程。
大伯剝蟹的手僵在半空,眼神黯淡了一下,隨即又擠出一絲討好的笑:「沒……沒啥大事。就是想看看你,這麼多年了……」
「大伯。」我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他,「咱們都是成年人,別繞彎子。您那包里裝的啥?拿出來吧。」
大伯愣了一下,像是被我看穿了心事,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他慢慢放下剪刀,在衣服上蹭了蹭手上的油,然後彎腰,顫巍巍地把那箇舊布包提到了桌面上。
拉鏈拉開的聲音,在安靜的包廂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從裡面掏出一個皺皺巴巴的小本子。
我掃了一眼,本子封皮都磨爛了,裡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數字。
果然。
我的心徹底冷了下去。這就是我想像中的「帳本」——甚至可能是集資建房的帳單,或者是他看病的欠款記錄。
「強子啊……」大伯翻開本子,手抖得厲害,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其實今天找你,是還差點……你看能不能……」
那一瞬間,我腦子裡名為「理智」的弦斷了。
還差點?是手術費還差點?還是蓋房款還差點?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尖銳的聲響。
「我就知道!」我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佝僂的老人,壓抑了一晚上的厭惡噴薄而出,「大伯,這帝王蟹我吃不起!您要是真疼我,就別拿這種『鴻門宴』來套路我!我賺錢是容易,但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別拿親情綁架我填你的無底洞!」
大伯被我的爆發嚇懵了,他張著嘴,手裡還捏著那個本子,渾濁的眼睛裡滿是驚恐和不知所措,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這……不是……」他試圖解釋。
「夠了。」我從錢包里抽出兩張紅色的百元大鈔,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那是對他這頓飯的羞辱,也是我劃清界限的買斷費。
「這200塊錢算我請你的,以後別聯繫了。」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包廂。
走出飯店大門,被晚風一吹,我長出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剛才那番話雖然狠,但是必須要說。對於這種吸血鬼式的親戚,只有一次性把臉撕破,才能永絕後患。
回家的路上,我直接拉黑了大伯的電話,順手在朋友圈發了一條僅部分人可見的動態:「遠離無效社交,拒絕道德綁架,成年人的世界只篩選,不教育。」
看著幾個朋友的點贊,我心裡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優越感油然而生。
2.
直到晚上九點四十。
家裡的座機突然響了。
這個年代還打座機的人屈指可數。我掃了一眼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固話號碼,歸屬地就是本市轄區。
「喂,哪位?」我語氣不善。
「請問是劉強的家屬嗎?我是城東派出所的民警。」電話那頭,聲音嘈雜且嚴肅。
我心裡「咯噔」一下,第一反應是冷笑。
果然,後續來了。
肯定是那個老頭吃不起飯沒法結帳,在飯店鬧事被報警了;或者是想碰瓷訛人被抓了。這時候打電話來,除了讓我去撈人、去付錢,還能有什麼事?
「警官,我不認識什麼劉建國。」我下意識地想掛電話,「我跟他早就沒關係了。」
「別掛!」民警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人現在在市三院太平間,我們翻遍了他全身,只有這一個號碼能打通。你是他侄子吧?」
太平間?
我握著聽筒的手猛地一抖,大腦瞬間空白了幾秒。
「你說什麼?什麼太平間?兩個小時前他還好好的想借我錢!」我不自覺地拔高了音量,聲音有些變調。
「借錢?」民警那邊停頓了一下,語氣變得有些複雜,「劉建國在城東路口,為了去撿馬路中間的一個礦泉水瓶,被一輛渣土車撞飛了。當場就……沒救過來。」
我的耳邊嗡嗡作響,像是無數隻蒼蠅在飛。
撿瓶子?被撞飛?
「我不信……這就是苦肉計……」我喃喃自語,身體卻不受控制地開始發冷。
「你最好來看看他留下的東西。」民警嘆了口氣,「我們在現場清點遺物,除了那箇舊布包,他兜里一共就剩下12塊5毛錢。哦對了,飯店老闆作證,他沒吃霸王餐。」
「什麼?」我喉嚨發乾。
「老闆說,老頭在那兒數錢數了半個小時。一千多塊錢,全是一塊、五塊的零錢,有的上面還沾著水泥灰。他把帳結清了才走的。」
那一刻,我感覺天旋地轉。
他結清了?
那他那一本子「帳」,還有那句「還差點」,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趕到派出所的。
只記得深夜的辦事大廳燈光慘白,刺得人眼睛生疼。
民警遞給我一個透明的證物袋。裡面裝著那個我熟悉的舊布包,上面沾著暗紅色的血跡和泥土。
「這是他手裡緊緊攥著的東西。」民警把袋子放在桌上,「車禍發生的時候,他整個人是蜷縮著的,像是在護著什麼寶貝。」
我顫抖著手,拉開了那個沾血的拉鏈。
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夾雜著紅燒的味道撲面而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