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遠河有出息!」
「這才是宋家的頂樑柱啊!」
「老大真該學學,別跟個守財奴似的。」
我站在喧鬧的人群外,看著那個被眾星捧月的弟弟,看著那個戴著玉鐲笑得合不攏嘴的母親,看著那些對我指指點點的親戚。
耳邊的蟬鳴聲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
我慢慢走到主桌前。
宋遠河看我過來,打了個酒嗝,拍拍我的肩膀:「哥,雖然你沒出息,但只要你聽話,以後弟弟我有肉吃,肯定給你留口湯……」
「啪!」
我從懷裡掏出那個牛皮紙檔案袋,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一聲巨響。
震得桌上的盤子亂跳,紅燒魚的湯汁濺了宋遠河一臉。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愣住了,筷子停在半空,張著嘴看著我。在他們印象里,宋遠山永遠是那個唯唯諾諾、只會幹活不愛說話的老實人。
老實人發火,比惡鬼還可怕。
「哥,你瘋了?!」宋遠河抹了一把臉上的油,瞪著眼睛吼道。
「我沒瘋,我清醒得很。」
我解開檔案袋上的纏繩,動作慢條斯理,像是在拆解一個巨大的炸彈。
「宋遠河,你剛才說,你每月給媽五千生活費?」我從袋子裡抽出一疊足有兩指厚的A4紙,舉在半空,「來,當著大夥的面,我們好好算算這筆『德行帳』。」
「這是什麼?」二舅好奇地湊過來。
4.
「這是我二十二年來,每一筆轉帳的銀行流水回單,一共一百零四萬三千二百元。」
我把那疊紙「嘩啦」一聲攤開,鋪滿了半張桌子。白紙黑字,紅色的銀行公章像是一隻只猩紅的眼睛,盯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還有這個。」
我又抽出一張單獨的表格,指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數據:「這張卡當年是我帶媽去辦的,預留的是我的手機號。雖然卡在她手裡,但我手機里一直有動帳提醒。這些年,我一直裝聾作啞,但今天,我把這些記錄都列印出來了。」
「大家睜大眼睛看看,這『大善人』的錢,到底是從哪來的?」
母親從裡屋衝出來,看到桌上的東西,臉色瞬間煞白,撲過來就要搶:「宋遠山!你個逆子!你要幹什麼!你給我收起來!」
我一把擋開她的手。常年乾重活的力氣,讓她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讓他看!」我吼道,嗓門大得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今天誰也別想走!都給我看清楚!」
二舅顫巍巍地拿起一張流水單。
「2018年6月5日,匯入4000元,匯款人:宋遠山。」
他又拿起那張支出明細。
「2018年6月6日,轉出4000元,收款人:宋遠河。備註:茶館進貨。」
「2019年9月1日,匯入8000元(備註:媽看牙),匯款人:宋遠山。」
「2019年9月2日,消費8000元,商戶:大明摩托車行。購買人:宋遠河。」
人群中發出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
我指著那些密密麻麻的數據,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每一次!每一次我把錢匯給媽,不出二十四小時,這筆錢就會轉到宋遠河的帳上!有時候是直接轉帳,有時候是提現。」
「你說你給村裡修路捐了一萬?那是我加了三個月夜班換來的!」
「你說你給小學捐圖書角?那是那個月我沒捨得去醫院看耳朵省下來的!」
「甚至……甚至這隻鐲子!」我指著母親手腕上那隻碧綠的玉鐲,「上上個月匯的一萬塊錢看病錢,你們沒去看病吧?我看帳單上顯示,這錢在你卡里躺了一個月,三天前在緬甸玉石城刷了卡!」
我轉頭死死盯著宋遠河,他的酒早就醒了,臉色慘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宋大善人,你拿著我的血汗錢,給自己立牌坊?你這佛珠戴著不燙手嗎?你這茶館開著不虧心嗎?」
「還有你,媽。」
我看向坐在地上的母親,她的眼神里沒有愧疚,只有被拆穿後的怨毒。
「你對外說我的錢是還債的?說我欠家裡的?我二十四歲離家,每個月除了留五百塊錢吃飯,剩下全寄回來。我欠這個家什麼了?啊?!」
「我把自己活成了你們的提款機,活成了你們演『母慈子孝』大戲的贊助商。你們吃我的肉,喝我的血,還要嫌我的血不夠甜,嫌我不夠孝順?」
「夠了!」母親突然尖叫起來,撒潑似的拍著大腿,「那是你弟弟!長兄如父,你幫襯他怎麼了?你沒結婚沒孩子,錢留著幹什麼?帶進棺材裡嗎?」
「長兄如父?」我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那他把我當過兄長嗎?他把我當傻子!」
5.
我從檔案袋的最底層,抽出了最後一張紙。
那是一張住院清單和出院小結。
上面的日期,正是上個月。
「你們不是一直問,我上個月為什麼斷供嗎?」
我把那張紙拍在宋遠河的臉上:「因為那天,我在高速高架橋驗收,為了救一個違規操作的工人,我從四米高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
人群中發出一聲驚呼。
「斷了兩根肋骨,脾臟破裂,在ICU里躺了三天三夜!」
我解開襯衫扣子,一把扯開。
一道猙獰的、還在泛紅的刀口,橫亘在我的胸腹之間,像一條醜陋的蜈蚣,觸目驚心。
「我在醫院裡搶救,身上插滿管子的時候,手機一直在響。十二個未接電話,全是你打的,媽。」
我看著母親,眼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我醒來回撥過去,本來想聽一句關心。結果呢?你開口第一句就是:『死哪去了?錢怎麼還沒到帳?』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疼嗎?比斷了骨頭還疼!」
母親愣住了,看著那道傷疤,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出來。
二舅的手在抖,三姑捂住了嘴。剛才那些冷嘲熱諷的親戚,此刻一個個都低下了頭,不敢看我的眼睛。
宋遠河手裡捏著那張住院單,身體瑟瑟發抖。
「哥……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他囁嚅著,試圖來拉我的手。
我嫌惡地避開了。
「你當然不知道。因為在你們眼裡,我不是人,我就是個會吐錢的機器。機器壞了,你們只會踹兩腳,怪它不出錢,誰會關心機器疼不疼?」
我深吸一口氣,把衣服扣子一顆顆扣好。每扣一顆,我就感覺心裡的某種束縛解開了一層。
「今天,這頓飯我吃不起。這酒,我也喝不起。」
我環視了一圈這個我供養了二十二年的家,這個翻新了三次、裝修得富麗堂皇,卻沒有我一間臥室的家。
「從今天起,我會按照法律規定的最低標準,每個月給你贍養費。多一分,沒有。」
「至於你,宋遠河。」我冷冷地看著弟弟,「以後你想做善人,想裝大款,請你自己去掙。別再吸我的血了,我這根血管,斷了。」
說完,我轉身就走。
「遠山!你敢!你個不孝子!你會遭雷劈的!」母親在身後撕心裂肺地哭喊,咒罵聲像毒箭一樣射向我的後背。
但我沒有回頭。
走出大門的那一刻,外面的風依然很冷,刮在臉上生疼。
但我卻覺得前所未有的暖和。
路過村口的小賣部,我停下腳步。
「老闆,來個麵包,再加根烤腸。」
「好嘞!一共五塊。」
我掏出手機付了款。
這是我二十二年來,第一次覺得,這五塊錢,完完全全屬於我自己。
我坐在路邊的石墩上,大口嚼著麵包。耳邊那惱人的蟬鳴聲,不知何時,竟然徹底消失了。
世界真安靜啊。
我看著遠處高速公路上連綿的路燈,那是我們這些修路人點亮的。以前我只知道照亮別人回家的路,現在,我也該照亮自己的路了。
畢竟,有些孝順,是喂不飽的狼;有些善人,是披著人皮的鬼。
而我,終於做回了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