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您沒有。」「從頭到尾，您都沒有來過。」
15
王桂芬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顫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抓住兒子的胳膊。
「明遠，媽……媽知道錯了……」
周明遠卻往後退了一步，躲開了她的手。
「媽，您知道我小時候最怕什麼嗎？」
王桂芬愣住了。
「我最怕您在外人面前說我。」
周明遠的眼神變得恍惚，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您總是當著親戚鄰居的面，說我這不好那不好。」
「說我成績不如隔壁家的孩子，說我不如誰家的兒子懂事。」
「每次我考了好成績回來，您不會誇我，只會說'這次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每次我做錯了事，您就會說'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廢物'。」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幾乎聽不清。
「您知道嗎？我從小就覺得，我不配被愛。」「因為您從來沒有讓我覺得，我是一個值得被愛的孩子。」
王桂芬的身體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癱軟在椅子上。
她的腦海里像是有無數畫面在飛速閃過。
兒子小時候拿著獎狀回家，她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說了句「別驕傲」。
兒子初中時被同學欺負，回家告訴她，她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說他沒出息。
兒子高考前夜，她還在客廳里大聲打電話嘮家常，根本沒想過會影響兒子休息。
這些年，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好母親。
辛辛苦苦把兒子拉扯大，供他讀書，給他買房。
可她從來沒想過，兒子真正需要的，或許不是這些。
「明遠……」
她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
「媽知道錯了……媽真的知道錯了……」
周明遠看著母親，眼裡的憤怒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
「媽，我今天說這些，不是想跟您翻舊帳。」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只是想讓您明白，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錢來衡量的。」
「雨萱她爸媽這五年為我們付出了那麼多，我們給他們一些錢，是應該的。」
「而您和我爸這些年，對我們的幫助確實很有限。」
「我不是說您不好，我只是希望您能理解，我們不是不想給您錢，而是……」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
「而是您問的方式，讓我很難受。」
16
客廳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周樂樂輕輕的抽噎聲，在空氣中迴蕩。
陳雨萱一直站在一旁，默默地流淚。
她沒有插話，也沒有辯解，只是靜靜地聽著丈夫把這些年的委屈一一道出。這些事情，有些她知道，有些她不知道。
她知道周明遠小時候過得不快樂。
她知道婆婆總是在電話里抱怨這個、數落那個。
她也知道丈夫每次接完婆婆的電話，都會悶悶不樂好幾天。
但她從來沒有想過，這些看似瑣碎的小事，會在丈夫心裡積壓成這麼深的傷口。
「明遠……」
她輕輕地走過去，握住了丈夫的手。
周明遠回握住她，像是在汲取力量。
「媽，我不是不想給您錢。」
他的聲音漸漸平靜下來。
「如果您真的需要，我當然會給。」
「但是，我不想讓給您錢這件事，變成一種'贖罪'。」
「我不想每次一想到要給您轉帳，心裡就充滿了壓力和愧疚。」
「我希望我給您錢的時候，是心甘情願的，是因為愛您，而不是因為害怕您失望。」
他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直視著母親。「媽，您能理解嗎？」
王桂芬的眼淚已經流乾了，臉上只剩下兩道乾涸的淚痕。
她看著自己的兒子，看著這個她一手養大的孩子。
三十多年了，她第一次認真地審視他。
審視他臉上的疲憊，審視他眼裡的傷痛，審視他話語中壓抑多年的委屈。
她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個兒子。
「明遠……」
她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媽錯了。」
「媽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
她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
17
「我年輕的時候，日子過得苦。」
王桂芬的聲音沙啞而疲憊，像是在進行一場漫長的自白。
「你外公外婆生了六個孩子，我排老四，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小時候，家裡窮得叮噹響，飯都吃不飽，更別提什麼關心不關心了。」「我從來沒被人好好疼過。」
周明遠和陳雨萱都沉默了。
這是王桂芬第一次，在他們面前說起自己的過去。
「你外婆重男輕女，家裡有點好東西，都緊著你舅舅們吃。」
「我八歲就開始下地幹活，十二歲就學會了做飯洗衣。」
「後來嫁給你爸，日子也沒好過多少。」
「那時候我就想，等我有了孩子，我一定要讓他吃飽穿暖，不能像我一樣受苦。」
「所以你小時候，我拼了命地掙錢，拼了命地給你攢學費。」
「我以為，只要讓你吃飽穿暖、供你讀書，我就是一個好媽媽了。」
她的聲音開始哽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還需要別的。」
周明遠的眼眶紅了。
他第一次意識到，母親的「不懂」，或許不是不愛，而是不會。
她從小在一個缺愛的環境里長大，從來沒人教過她如何去愛。
她把自己以為最好的東西給了兒子，卻不知道兒子真正需要的是什麼。「媽……」
「我知道我這輩子做了很多錯事。」
王桂芬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聲音裡帶著一絲釋然。
「我不該總是在外人面前說你，我不該每次打電話就跟你要錢。」
「我更不該今天逼著你非要給我六萬塊。」
「是我糊塗，是我不懂事。」
她看向陳雨萱，眼神里滿是歉意。
「雨萱，這些年，委屈你了。」
「你爸媽為你們付出那麼多，我卻只知道比較、計較。」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陳雨萱連忙上前，扶住了婆婆。
「媽，您別這麼說，您也是為了明遠好。」
「我知道您心裡有委屈，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王桂芬握住兒媳婦的手，眼淚又涌了出來。
「雨萱，你是個好孩子。」「是我不配有你這麼好的兒媳婦。」
18
那天晚上，一家人誰都沒有再吃飯。
周明遠抱著兒子回了房間，陳雨萱留下來陪婆婆。
兩個女人坐在沙發上，誰都沒有說話。
客廳里靜悄悄的，只有牆上的掛鐘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
良久，王桂芬才開口。
「雨萱，媽有件事想問你。」
「您說。」
「你爸媽……他們恨我嗎？」
陳雨萱愣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不恨。他們從來沒有說過您一句不好。」
王桂芬的眼眶又紅了。
「我真是個糊塗人。」
「人家對咱們家這麼好，我卻天天在心裡嘀咕人家。」
「媽，都過去了。」
陳雨萱輕聲安慰道。
「以後咱們好好過日子就行。」
「過日子……」
王桂芬喃喃地重複著這三個字。
「雨萱，你說實話，這五年，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很煩？」
陳雨萱沉默了一瞬。
「不瞞您說，有時候確實覺得累。」
她的聲音很輕，但很真誠。
「但是我知道，您不是故意的。」
「您只是太想證明自己在這個家裡的價值了。」王桂芬怔住了。
「證明價值？」
「對。」
陳雨萱點了點頭。
「您一直覺得，只有被兒子需要，您才有存在的意義。」
「所以您總是想要參與我們的生活，總是想要證明自己的重要性。」
「可是媽，您不需要證明什麼。」
「您是明遠的媽媽，這個身份本身，就已經足夠重要了。」
王桂芬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她從來沒想過，兒媳婦會這麼理解她。
這五年來，她一直把陳雨萱當成「外人」。
覺得她再好，也是別人家的女兒，早晚心是向著娘家的。
可現在她才發現，真正把她當外人的，不是兒媳婦，而是她自己。
「雨萱……」
她哽咽著，緊緊握住了兒媳婦的手。「謝謝你。」
19
第二天一早，王桂芬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
她悄悄地走進廚房，系上圍裙，開始準備早餐。
白粥、煎蛋、小籠包、豆漿，還有周樂樂最愛吃的蝦仁腸粉。
等周明遠和陳雨萱起床，看到餐桌上滿滿當當的早餐，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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