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ICU的消毒水味,像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我的喉嚨。
天花板的白熾燈,晃得我眼睛生疼。
每一次心跳,都牽動著胸口撕裂般的痛楚,監護儀上單調的「滴滴」聲,是我的生命在倒數。
我沒有哭。
眼淚在被拉黑,在聽到那句「快死的人要錢有什麼用」時,就已經流乾了。
現在我心裡只剩下一片被大火燒過的荒原,黑色的灰燼下,是滾燙的、足以熔化一切的岩漿。
護士拔掉我手背上的針頭,輕聲囑咐我好好休息。
我撐著虛軟的身體坐起來,拿起枕邊的手機。
螢幕亮起,壁紙是我和表妹林薇的合照,照片里,她笑得燦爛又依賴,緊緊挽著我的胳膊。
那時候的她,還是會甜甜地叫我「姐姐」的女孩。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張照片,指尖划過,點開了通訊錄。
找到一個號碼,撥了出去。
「喂,城南那家列印店嗎?」我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磨過,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要複印東西。」
「是的,很急。」
我頓了頓,看著手機里那張被我拍下來的、寫著林薇親筆簽名和紅手印的借條,眼神冰冷。
「複印一百份。」
電話那頭的老闆應了一聲。
「不,」我改口,聲音更低,也更沉,「五百份。」
掛了電話,我打開外賣軟體,找了一個跑腿服務。
地址,我精準地定位到林薇新婚房所在的那個高檔小區——「鎏金華庭」。
我在備註里寫得清清楚楚。
「五百份傳單,務必貼滿小區所有公告欄、電梯內外,以及每一棟樓的入戶大門。一張都不能少。」
我甚至從手機相冊里翻出了林薇和張昊的婚紗照電子版,一併發送給了列印店。
我要讓這份「賀禮」,圖文並茂,足夠醒目。
做完這一切,我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重重地倒回病床上。
手機被我扔在一旁,我閉上眼睛,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浮現出林薇跪在我面前的樣子。
「姐,我跟張昊去看婚房了,他爸媽很喜歡我,就是……就是彩禮上,他們家覺得我們家條件一般,想多要一點,讓我風風光光地嫁過去,以後在婆家也能挺直腰杆。」
「就15萬,我發誓,半年,最多半年我就還你!張昊說了,他年終獎就有十萬塊!」
她哭得涕淚橫流,抓著我的衣角,那麼可憐。
我想到了姑媽從小對我的照顧,想到了林薇小時候跟在我身後做跟屁蟲的樣子。
更重要的是,我怕,我怕我如果不借,她們會覺得我因為自己生病,心理變得陰暗,見不得她們好。
我把那張準備交骨髓移植押金的銀行卡,遞給了她。
「密碼是你生日。」
她驚喜地抬起頭,抱著我,聲音里都是喜悅:「姐,你真好!你就是我的親姐姐!」
親姐姐?
親姐姐的下場就是躺在ICU里,而她,穿著潔白的婚紗,享受著我的救命錢換來的風光和體面。
手機開始瘋狂震動,像一條瀕死的魚。
我沒有理會。
過了不知道多久,震動停了,微信的提示音又瘋了般地響起來。
是我一個住在「鎏金華庭」附近的朋友發來的。
先是一張照片,小區公告欄上,張昊和林薇的婚紗照笑靨如花,下面,就是那張被放大的借條,黑紙白字,紅色的手印刺眼奪目。
接著,是一段小區業主群的聊天記錄截圖。
「我天!這是哪家?新婚就爆出這種事?欠了15萬救命錢不還?」
「嘖嘖,這男的不是三棟那個張醫生家的兒子嗎?叫張昊,剛結婚啊,開的還是寶馬。」
「臉都不要了?借錢的是他老婆林薇,你看簽名。這是把人家姐姐的手術費拿去當彩禮了?太缺德了吧!」
「我剛從電梯出來,電梯里也貼著,這下全小區都知道了,社死現場啊。」
朋友發來一條語音,語氣里滿是震驚:「晴晴,這是你乾的?也太猛了!」
我看著那些議論,心臟那塊地方,那片被燒成焦土的荒原,終於有了一絲冰涼的快意。
新婚賀禮,你們喜歡嗎?
手機再次劇烈震動起來,這次是來電顯示,螢幕上跳動著兩個字——「林薇」。
我接了。
電話那頭立刻傳來林薇崩潰的尖叫:「蘇晴!你是不是瘋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想毀了我嗎?」
她的聲音不再是往日的甜美,充滿了怨毒和氣急敗敗。
我將手機拿遠了一點,等她吼完,才冷冷地笑了一聲。
「毀了你?林薇,你把我氣進ICU,拉黑我所有聯繫方式的時候,怎麼就沒想過,你會不會毀了我?」
「我……」她語塞了,隨即是更尖銳的哭喊,「那也不能這樣啊!我婆婆剛剛打了我一巴掌!她罵我把張家的臉都丟盡了!你知道我現在過的是什麼日子嗎?啊?」
「哦?是嗎?」我輕描淡寫地說,「那真是太好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嘈雜,似乎手機被誰搶了過去。
一個男人低沉又充滿怒火的聲音響起:「蘇晴是吧?你他媽有病就去治!別跟個瘋狗一樣逮誰咬誰!我警告你,立刻把那些東西給我撕了,不然我找人弄死你信不信!」
是張昊。
他終於不裝了。
那個婚禮上溫文爾雅,對我這個「大姨子」畢恭畢敬的新郎官,終於露出了他真實的嘴臉。
我平靜地,按下了手機螢幕上的錄音鍵。
然後,我用盡我此刻所有的力氣,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清晰又穩定。
「你剛剛說什麼?信號不好,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操……」
「嘟——」
張昊氣急敗壞地掛了電話。
真可惜,沒能錄下更精彩的部分。
但,也夠了。
我剛放下手機,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又一個電話打了進來。
是姑媽。
我看著螢幕上「姑媽」兩個字,心臟還是不可抑制地抽痛了一下。
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最親的人了。
我接起電話,想聽聽她會說些什麼。
或許,她會先問問我的病,問問我為什麼會住進ICU。
然而,我失望了。
電話一接通,姑媽壓抑著怒氣的哭腔就傳了過來:「蘇晴!你怎麼能這麼對你妹妹!啊?她才剛結婚!你就這麼容不下她嗎?你的心怎麼就這麼狠!我們家是欠了你什麼?」
沒有一句關心,沒有一句問候。
劈頭蓋臉,全是質問和指責。
我躺在病床上,聽著電話里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突然就笑了。
笑聲在空曠的病房裡迴蕩,帶著說不出的淒涼和諷刺。
「姑媽,」我打斷她,「你打電話來之前,有想過問問我,為什麼會進ICU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
我繼續說:「你只知道你女兒新婚第一天就顏面盡失,你不知道我躺在這裡,差點就死了。」
「我……」姑媽的聲音弱了下去,但隨即又拔高,「那……那也不能把事情做得這麼絕啊!一家人,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你讓她以後在婆家怎麼做人?」
一家人?
真好笑。
我再也不想聽她那些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親情論」了。
「姑媽,你最好現在就去告訴你那寶貝女兒和女婿,讓他們帶著錢,立刻滾到醫院來。」我的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不然,今天只是開胃菜。」
說完,我直接掛了電話,然後將姑媽的號碼,也拖進了黑名單。
世界,終於清凈了。
我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