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被醫生推進去,可沒過十分鐘,醫生就衝了出來,說母親不配合。哥哥只好進去陪著,這一次,醫生剛剛開始,母親就從手術台坐了起來,大喊:「你們要幹什麼?」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醫生只好放棄手術。母親坐在輪椅上繼續控訴著,「我一定要去告他們!」我握著母親的手,安慰著她,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
同病房的一位大媽同情地看著母親,感嘆著:「人老了,受罪啊!」


作為女兒,實在心疼。心疼母親,也心疼一直陪著她的父親。
我在書裡看到,阿茲海默病的護理者,因為長期的緊張狀態和精神情感因素,很容易患上憂鬱症。確診後的這兩年,我已經能感受到父親變得情緒很不穩定,於是我堅持晚上給父親打電話,這樣他也能發洩一下心中的煩悶。
父親說,他每天只有兩件事,一件是看報,一件是等女兒電話。
其實他忘了,他最重要的事情是照顧母親。父親80多歲了,眼睛也不好,許多事不能自己親手做。但關於母親的事,他一定得向保姆過問才放心,母親要永遠待在他視線裡。
原本,父母都不願意請保姆,可我們顧及兩位老人的身體狀況,家裡時刻都需要人看護著,還是堅持請了。母親出院後,家裡來了新保姆小栗,母親卻不滿意。第一天便堵在門口,堅決不允許小栗進家門。


後來,小栗做事,母親就在一旁搗亂。小栗做飯,母親不讓她燒雞,也不讓她燉魚;小栗炒青菜,母親不許她放油;飯做好了,母親也不讓她吃。因為這些事,父親不只一次氣得哭起來。見父親哭,母親冷冰冰地看著,無動於衷。
這樣的母親,父親哪裡受得了?
母親一生文雅善良,她和父親一輩子恩愛,從未吵過架。
母親年輕時很漂亮,唱歌很好聽,是當地宣傳隊的文藝幹部。追她的人很多,尤其是一些率部隊到東北接收政權的幹部,她卻很難看上眼:「他們不識幾個大字,我找對象還需要帶保鑣。」
可父親不一樣,他是大學生,抗戰多年回來,寫一手好文章。兩個人一見傾心,結婚時,母親才20歲,比她大9歲的父親對她呵護有加。她也做出了許多「犧牲」,父親保守,她便再也沒有出去唱歌跳舞。這一生雖然沒有榮華富貴,卻是很平靜很幸福。


到了晚年,母親因為這個病,性情大變,刁難保姆,和父親爭吵起來互不退讓。父親很委屈:「得了什麼病,可以這樣不講道理?」
有一天,剛好我在家,母親在房裡走來走去,父親在看報。母親突然對父親說了句什麼,他沒聽清,大聲問了句:「你說什麼?」母親急了:「你吼什麼?」兩個人又開始爭執。突然,母親衝進廚房向父親奔去,喊著「我跟你拼了!」
還好我在場,一把抱住瘦弱的母親。真慶幸父親聽不清也看不清,看到我和母親抱在一起,他反倒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而我,一身冷汗。
母親的病程已經到了中期。即便每天都是混亂的,父親依然會牽著母親的手散散步,看看花。每當這個時候,才顯得生活沒有那麼狼狽。
因為母親的病,我處於隨時待命狀態,一個電話打來,無論我在哪裡,都要立刻趕回家去。一本《早老性癡呆的護理與治療》,已經被我翻爛了,仍然解決不了我的許多疑惑。不曾想,母親要受的罪還在後頭。
原本低質量平衡著的日子,在2005年5月的一天被打破。
大家正在客廳閒聊,小栗突然聞到一股味道:「怎麼這麼臭?是不是老太太拉在褲子上了?」
「我沒有,你才會拉在褲子上!」我們要帶母親回臥室,她也竭力抗爭著。替母親收拾好了之後,卻聽到她還在喃喃自語:「不是我,我沒有……」
我沒有想到,母親進入晚期會這麼快。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她智力嚴重下降,身體無可逆轉地變得更虛弱。書上說,這是「走向終結的日子」。


沒過多久,母親發燒住院,精神時好時壞。看到我之後,她拉著我的手,另一隻手撫摸著我的臉,說:「我閨女真好。」母親從未對我這樣親暱過,我要走了,她依然拉著我的手不願意鬆開:「才來這麼一會兒就走啊,再坐一會兒吧!」
前段時間還暴躁的母親,變得溫柔、安靜起來,甚至像一個依賴著大人的孩子。
她害怕生病住院,可身體狀況又不允許她「任性」地待在家裡。每次離家前,她會靠在牆上,看著我喃喃道:「我不去,不去。」這讓我想起兒子上幼兒園時,也是用這種懇求的目光看著我。最後,母親還是和她的外孫一樣,乖乖地跟我走了。
漸漸地,母親不怎麼說話,總是抱著一個娃娃,坐在陽台上曬太陽。天晚了,她把娃娃抱到床上,蓋上被子,輕聲說:「別著涼了,乖乖睡,乖乖睡啊!」
如果日子保持這樣的寧靜,該多好。可母親住院後,我每天就像打仗一樣,即便到了周末,我也得早上去買菜,接著去醫院看望母親,中午回家給父親做午飯,下午回公司加班。唯獨晚上一點時間,能暫時鬆一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