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生病的權利,一次臨近周末,偏偏還是不小心感冒了。如果我回父母家,就會把感冒傳染給他們,他們的身體哪裡受得了?可如果不去,父親還等著我回去,向我傾訴存了一周的心裡話。
我給自己加大了感冒藥的劑量,用潛意識告訴自己:你沒事,你的症狀很輕,你已經好了,你不會傳染給父母。沒想到,到了第二天真的好了許多,我可以照常回家陪父母了。
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情況最壞時,一小時內要換幾次護理褲。小栗平時一個人在家,還得做家務、照顧父親,根本忙不過來。
我們打算再找一個護工來專職照顧母親,沒想到,這個決定帶來了一場無休止的戰爭。從2006年底到2007年,我家前前後後換了十幾個保姆,要不然是和小栗合不來,要不然就是嫌照顧母親太累。
頻繁換人,我實在是撐不住了。朋友建議我找一個養老院,我知道自己是絕不會把母親送進養老院的。但是,有沒有可能事先找到一個理想的地方,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暫時過渡一下,給我一點喘息的時間,讓我比較從容地去尋找下一位合適的保姆呢?


我去探訪了幾家養老院,都不能滿意。在朋友的介紹下,我終於找到一家環境和醫療條件都不錯的地方,可走進一間病房,淒涼的場景讓我打了退堂鼓。一個80多歲的老人正在睡覺,護工見到我,喋喋不休地跟我講起老人的事情,言語裡滿是不屑。
從那時起,我決定只要我活著,就不會讓母親住進那種地方,哪怕是一天也不可以。
母親似一根快要燃燒殆盡的蠟燭,我們一家人已在心裡做了最壞的打算。儘管她沒有火苗了,可是她還有熱量,還在冒著一縷縷煙。
父親有一天做噩夢,第二天講給我聽,「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可我還要爭取一點時間,多陪陪你媽媽。老太太那副樣子,如果我不在,只剩下她,那她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已經進入躺床狀態的母親,依然是父親活下去的唯一信念。雖然他偶爾會對我抱怨:「你媽媽也不理我,我太寂寞了。」在電話裡,他總是重複著:「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你們,你們一不在家,我就孤獨……」
可每次對話的末尾,他還是會說:「我要是真的先走了,你媽媽可怎麼辦?」


父親常常說,他的孩子們都很孝順。我其實不太喜歡這樣的「表揚」,一直以來,我認為自己的堅持並不是因為「孝」,而是出於親情和責任。
十五年來,每當痛苦的時候,我就開始寫日記。關於母親的這段記憶,是照著她的樣子描出來,這是我當時唯一的情緒出口。有時候,寫完了,就釋然了。
現在,我依然會關注阿茲海默病的最新消息,大都是給人希望,又讓人失望。
朋友看過我的日記後說,我們或許是承前啟後的一代,承前,是對父母盡孝到底,啟後,是對自己晚年秉持獨立。盡孝盡責,不是天經地義,而是個人選擇,是本能和親情。


我其實一直很糾結,該不該告訴母親她的病情。如果告訴她,讓她在恐怖中等待離去嗎?可是不告訴她,她有時候會糊裡糊塗地對保姆說:「我沒有腦子了,我要走了。」好像怎麼做,都不對。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生命的最後,母親雖然沒有生的快樂,也沒有離開的恐懼。
母親走的第二天清晨,院子裡又積雪了,淺淺的腳印,像是母親在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