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著痛,用手蓋住了他那雙和阿漓一模一樣的眼睛,說:
「對不起。」
他沒有發現,我的手腕上多了個三瓣蓮印記。
最左邊的那瓣紅蓮瑩瑩生輝。
姥姥說,三瓣皆亮時,她留在我體內的抽魂術就會開啟。
屆時,我魂歸青丘。
這裡的楚昭昭,只會剩下一個殼子。
我騙了他。
我不會再回來了。
4
海棠村,是我和阿漓隱居了數十年的地方。
也是他埋骨之地。
回青丘前,我想再去看他一眼。
然後,安心待在青丘,永世不出。
原本去海棠村只需半日。
可赫連璟帶上了姜采依,捨不得她離開半步。
於是我們花了一整日才到。
紅蓮都已開了兩瓣。
軟轎中,赫連璟毫不在乎帝王之尊,屈膝蹲在姜采依身前給她喂藥。
察覺到我的視線,赫連璟抬眸,指尖微頓,輕蔑地笑了笑。
將蓮子放入口中含著,抬起姜采依的下巴,渡了過去。
我腳步亂了一瞬,連手中的藥碗都打翻了。
飛濺的碎瓷在姜采依的裙擺上劃了極小的一道口子。
她微微側頭,羞澀地抿起唇。
赫連璟冷了臉,摟緊她,將我踹下轎。
「拖下去,五十大板。」
侍衛們慣會踩高捧低,將我拖去榆樹下,一聲聲拍打得極其響亮,像在朝新任皇后邀寵。
轎簾落下,轎內隱約傳出男子的喘息和女子嬌喘。
連打我的侍衛都有些躁動,打得更狠了。
打完,已是半身的鮮血。
曾受過我恩惠的洪嬤嬤心疼地迎上來攙扶我。
我本是不疼的,看見她關心我,不知怎的落了幾滴淚。
「嬤嬤,我已經沒有感覺了,真的。」
她用蒼老的手為我捋順髮絲,寬慰道:
「姑娘是在為陛下吃醋和傷心嗎?」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淚珠在手背上砸出水花,喃喃自語:
「不,我看他……只是因為,他只有在姜采依面前才最像阿漓。」
一樣的溫柔體貼,柔情繾綣。
讓我忍不住想多看幾眼,再看幾眼。
洪嬤嬤有些不解,正想接話,卻臉色大變,低下頭去。
我回過頭,看見赫連璟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面色陰沉。
5
他沉著臉,一步步走向我。
衣襟微敞,鎖骨和胸膛全是吻痕和抓痕。
那衣衫之下呢,豈不是更多痕跡。
當他攥住我手腕時,脂粉的香味撲鼻而來。
我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
我的阿漓是最乾淨的,永遠都不會髒。
他不是阿漓。
我沒忍住,吐了赫連璟一身。
他似要發怒,見我要摔倒,竟下意識摟住了我。
我詫異地抬頭,看見同樣愣怔了的赫連璟。
那雙鳳眸中閃過糾結、柔情,轉瞬間又化為狠厲,猛地推開我。
我踉蹌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方才竟本能地用了內力衝過來扶我。
想來是那狐心在影響他。
記憶還沒恢復,身體卻已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他緊蹙眉心,神色幾乎猙獰。
直至有侍衛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赫連璟頓時將眉蹙得更深,面如黑鐵,抓住我的臂膀一路拖拽。
踏過滿地海棠花瓣,將我拖到一個墓碑前,惡狠狠地說:
「這才是你的目的吧?村民說,海棠村根本就沒有什麼雲霧海棠,你哄朕帶你過來,只是為了看你的舊情人!」
墓碑上,「吾夫楚漓」四個字已經模糊,似被摩挲過千萬遍。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卻被赫連璟緊攥住。
對上他震怒的神色,我扯出一抹笑。
「你剛剛果然聽見了。」
誰知他也忽地笑了,只是笑容可怖得很。
「呵,不,不只是剛剛。」
他一字一頓地道:
「你意亂情迷時、夢囈時、生病發熱時,總是喊他的名字。
「七年,喊了他三千七百六十五次。」
說著,他聲音竟有些發顫,掌心扼上我的咽喉,緩緩收緊。
「原來他已經死了呀,就為了這麼個死人,你逼迫我屈服在你身下,取悅你,扮演他的替身。
「楚昭昭,我真恨你!你又騙了我,那晚我就該殺了你,而不是……」
6
我幾乎窒息,才知道這些年他竟是這樣想我的。
他沒有再說下去,粗暴地將我甩到一邊,拔劍砍掉墓碑。
那樣子簡直如同鬼煞。
「我今日就毀掉你舊情人的屍骨,把你囚作禁臠,日日夜夜地折磨,讓他在地下也不得安寧!」
我頓時急了,聲嘶力竭地哭喊。
「不要!」
想衝過去,卻被侍衛緊緊抓住手臂。
墓碑被砍得七零八落,墳土刨開。
四周竄出了好幾隻狐狸,尖叫著想保護墓碑。
它們都是我和阿漓當初喂養過的小狐狸。
這些年一直守在墓旁。
可無論我怎麼叫喊,它們還是義無反顧地衝過去。
一隻只死於劍下。
侍衛疑惑地皺眉:
「它們怎麼只躲避不攻擊?」
因為……它們把赫連璟當成了阿漓啊。
最後一隻狐狸被赫連璟挑穿身體。
尖利的小嘴微張,用還不熟練的人聲輕喚:
「爹爹……」
我徹底失了力,喉嚨似被堵住了般,連呼吸都難以為繼。
莫大的悲傷襲來。
墓地里的香燭在一片混亂中被撞翻。
火焰瞬間燎盡海棠花叢,就快將我們包裹。
我跌跌撞撞地甩開侍衛,撲過去將墓碑的碎片抱在懷裡,將臉龐貼著「阿漓」二字。
赫連璟見狀,將手中劍柄握得更緊。
「你現在跪下來求我原諒你,我可以考慮把你抱出去。」
我搖頭,悲愴地笑了笑:
「不用了,赫連璟,你從來都替不了阿漓。」
可惜這個道理我花了三千年才懂。
咔嚓,和田玉製成的劍柄被捏碎。
赫連璟狠狠咬牙,眼中染上猩紅,重重地將劍插入我胸膛,和斷碑釘在一處。
「那你就自己從火海中爬回去吧。」
隨後,頭也不回地帶著隨從去救靠近火海的姜采依。
回去嗎?
不。
我不會再回他身邊了。
我將手拍上自己的天靈蓋。
抽出情絲。
這是我們青丘狐的本源之力。
至情之力可跨越生死。
阿漓死後,我才通悟了這力量。
如今,便讓它發揮最後的作用吧。
情絲散作星子,落入那些小狐狸的身體里。
它們睜開眼睛,忘卻前塵,慌亂竄逃。
而我也退回了原形。
五彩斑斕的小狐狸。
抱著斷碑,無力地舔舐傷口。
「阿漓,我要走了,你不會怪我的,對嗎?」
赫連璟在為姜采依整理凌亂的髮絲。
忽然,似有所感地看過來。
瞧見我蜷縮在一起的身子,和烈火吞噬我的場景。
瞳孔劇縮,大步奔來。
與此同時,三瓣紅蓮齊亮。
7
抽魂術開啟。
我的魂魄從身軀中剝離。
侍衛和村民們都在盛水滅火。
可這片海棠漫山遍野,火燎之勢不可擋。
我想,赫連璟怕是已經看不見我身影了。
飄在空中的我卻能瞧清他的一舉一動。
他第一次露出驚懼的神情,即使是幼時母妃去世,都沒見他茫然無措過。
長靴踏入火中,半邊袖子都焚了起來。
而後,似想到什麼,又惱羞成怒地將步子收了回去,厲聲道:
「楚昭昭,你還不出來,待在裡面是想用苦肉計嗎?」
無人應答,唯有花瓣和枯枝在火中焚毀的吱嘎聲。
洪嬤嬤哭得捶胸頓足,想進去救我,卻年老力衰,一崴腳便起不來了。
「陛下,求你救救我們家姑娘吧。」
「呵……她那般厲害,陰險狡詐,區區凡火怎麼可能奈何得了她。她就是故意哄我去救她,讓我原諒她,我絕不上她的當。」
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說這句話時帶了顫音。
我的確厲害。
從來到他身邊起,就幫他躲過一次次暗殺。
即使替他引開敵人時消失個十天半個月,也總會再次出現在他身邊。
只有在這時,他面色會稍微緩和些。
嘴上戲謔我是狗皮膏藥,長指卻主動勾開了我的腰帶。
兩個同樣被合歡印折磨了好些時日的人,相擁,纏綿。
就因這些短暫親密的瞬間,我總以為,他對我有情。
可他登基前夜,灌我喝下迷魂湯。
等我再醒來,他已將姜采依納入了後宮。
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別傷她。」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從沒有走進過他的心。























